南极点

最后几天的日记透露出他们心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如同南极附近指南针的蓝色指针一样，他们颤抖不已。“影子从我们的右边移向前面，之后又从左边绕了过去，围着我们的身体缓缓地转了个圈，而这段时间却显得如此漫长！”然而，希望的火花还是在日记的记述里燃烧得越来越旺。斯科特越来越激情洋溢地记录着走过的路程：“距离极点只有150公里了，可是照现在的势头，我担心没办法坚持到底。”——日记中也如是记录着他们的疲惫。两天之后的日记写的是：“距极点还剩137公里，这对我们而言将是极其艰辛的一段路程。”之后，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对胜利充满信心的声音：“只要再行进94公里即可到达极点！即使我们无法到达那里，我们离它也是非常非常的近了。”1月14日，希望已经变成了有确切把握的事情：“再行进70公里，我们即可抵达目的地！”而翌日的日记里，他们内心轻松欢快的喜悦之情几乎是跃然纸上：“离南极点只剩下50公里了，我们就要抵达目的地了，不管将要付出什么代价！”在这激情澎湃的字里行间，不由得让人深深地感觉到他们内心深处那希望之弦绷得是多么之紧。似乎全部的神经都在焦急万分的满心期待中颤抖不已。胜利已然在望，他们已经伸出了双手准备去揭开地球的这个最后秘境，只需要再作最后的一点冲刺，目的就会达到。

1月16日

“情绪高涨”——日记中如是记录着。1月16日，这一天他们在黎明出发，比平时要更早一些，无非是为了能更早一些看到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秘密。迫不及待的心情将他们从睡袋中早早地拽了出来。中午时分，这五位坚持不懈的探险者已经行进了14公里。他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行进在荒无人烟的雪域高原上，现在看起来没有什么不能完成了，他们为人类作出的历史性的功勋眼看就要完成了。突然，队伍中的鲍尔斯变得神色慌张起来。他紧紧地盯着茫茫雪原上一个小小的黑点。他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的猜想——很可能已经有人在这儿树立了一个标记。但其他的同伴们也都可怕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们的内心颤抖着，不过现在还是尽可能地自我安慰——如同鲁宾逊在荒无人烟的岛屿上发现陌生人的脚印时努力将它看成是自己的脚印一样，当然，这一切不过是白费心机——他们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一条冰裂缝，或许是什么其他东西投下的影子也说不定。当他们惴惴不安地越走越近时，其实他们心中都已非常清楚：阿蒙森带领的挪威人已经先期抵达这里了。

没多久，他们在雪地上发现了一根插着的滑雪杆，上面还绑着一面黑色的旗帜，而四周到处都是滑雪靴和一大群狗的脚印，显然是有人在此安营扎寨的痕迹。严酷的事实摆在面前，毫无疑问，阿蒙森在此扎过营了。人类千百万年来未曾涉足、或者说自古以来从未被世人一睹芳颜的地球南极点，居然在15天——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两次被人发现，这无疑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而他们刚好是第二批到达的人，仅仅不过是迟到了一个月而已。纵然逝去的岁月无以计数，但这迟到的一个月对他而言，无疑是太晚太晚了。对于人类而言，第一个抵达的意味着一切，第二个到达的则会一无所有。而他们恰恰是人类中第二批到达的。一切努力化为了泡影，经历的种种磨难现在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以来的心中的梦想成为了臆想。“我们历经千难万险、沐风栉雨、那些没完没了的伤痛和苦闷——可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这些梦想吗？可如今，这一切的梦想全都破碎了。”——斯科特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尽管早已身心俱疲，可是他们在这个晚上还是无法入眠。原先他们的计划是欢呼着冲上极点，而现在却仿佛被宣判了的囚犯一样失去了希望，抑郁地继续着这一段通往极点的最后路程。他们谁也不想去安慰队友，只是默默无言地拖着自己的脚步朝前行进。1月18日，海军上校斯科特和他的4名同伴到达了极点。因为他已不是第一位到达这里的人，所以这里的一切没能让他心潮澎湃。他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扫了扫这块伤心之地。“这儿看不到任何东西，一如前些日子那些可怕的单调。”——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关于极点的所有记录。他们在那里发现唯一特殊的东西并非大自然塑造的，而是他的竞争对手留下的，那就是阿蒙森飘扬着挪威国旗的帐篷。挪威国旗在这片被人类占领的堡垒上哗啦啦地迎风飘扬。捷足先登的那位还为素不相识的后来者留下了一封信，他相信第二名一定会在他之后接踵而至，因此请他将那封信带给挪威的哈康国王。斯科特接受了这项使命，决心忠实地履行这一极其艰巨的义务：在世人面前为另一位完成这一丰功伟绩的人作证。而这一丰功伟绩正是他自己梦寐以求的。

他们怀着怅惘的心情在阿蒙森胜利的旗帜旁插上了英国国旗——这迟到了的“联合王国的国旗”，然后，他们离开了这块“辜负了他们雄心壮志”的伤心之地。身后，是凛冽的寒风。斯科特怀着不祥的预感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回去的路程让我倍感担心。”

遇　难

返程的危险比去时增加了十倍。在向极点前进的路途中他们有指南针指引方向，而现在，除了指南针之外，他们还必须沿着自己原来的足迹前进，在几星期的行进途中，必须谨小慎微地严格遵循自己原来的足迹，否则就会偏离原先设定的储藏点。那里储藏有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凝聚热量的几加仑煤油。但是，风雪弥漫让他们睁不开眼，每走一步都让人提心吊胆，因为一旦偏离了方向错过了储藏点，就意味着走向死亡。更何况，他们的身体现在已经不再像刚出发时那样精力十足了，那时丰富的营养所包含的化学能量，还有南极之家的温暖基地都为他们提供了充沛的能量。

还不仅仅是这些，现在，他们心中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已经被击碎了。出发时他们满怀希望，这希望是全人类共有的好奇心和对未知世界的探求精神，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每当他们想到自己正在从事一项人类不朽的事业时，也就获得了异乎寻常的力量。而眼下，他们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皮肤不受伤，为了自己终将死去的躯壳的生存、为了没有荣誉的返程而拼搏。或许，在他们内心深处，这样的返程不是他们所盼望的，而其实他们更害怕回家。

翻阅那几天的日记让人觉得害怕。天气变得越来越糟糕，严冬比往年似乎来得更早一些。脚下的白雪由软变硬了，成为厚实的冰凌，他们的脚踩上去如同踩在三角钉上一样，每行进一步鞋都会被粘住。极度的严寒一点一点折磨着他们早已筋疲力尽的身体。每次经过几天的艰难行程再次抵达一个储藏点时，他们总是会稍稍地高兴一小会，在日记里能看得出他们重新迸发希望的火花。在让人绝望的可怕孤寂中，始终只有他们几个人行走着，这份英雄气慨着实令人敬佩不已。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博士，他甚至在死神就在身边之时仍然坚持着科学观察，除了一切必需的物品之外，他自己的雪橇上还拖着16公斤重的珍贵的岩石样本。

但是，人类的勇气最终还是逐渐地被大自然的巨大威力消耗殆尽。这里的自然界是残酷的，千百万年来，它们积聚了力量，如同精灵一般召唤来严寒冰冻、狂风暴雪，用所有这些置人于死地的招数对待这五位勇敢的探险者。他们的脚早就冻伤了；每天的食物也越来越少，只能保证一顿热餐。由于热量不够，他们的身体已变得虚弱不堪。某一天，同伴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当中身体最为强健的埃文斯突然举止失常。他站在一边不走了，嘴里念念有词，不断地抱怨着他们所受的折磨，这其中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他想象的。从那些含糊不清的话语里，他们终于明白，这个不幸的人因为摔了一跤或是其他什么巨大的痛苦已经精神错乱了。该怎么办？把他扔在这荒无人烟的冰雪之地？不。另一方面，他们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个储藏点，不然的话……从日记里我们没看到斯科特的想法。2月17日深夜一点钟，这位不幸的英国海军士官去世了。就在那一天，他们刚刚到达“屠宰场营地”，再次找到了上个月杀掉的矮种马，第一次饱餐了一顿。

现在，只剩下4个人继续前行了，然而灾难却再次降临。下一个储藏点给他们带来了新的痛苦和失望。储藏在那里的煤油实在是太少了，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精打细算地使用这些最为珍贵的燃料，他们不得不节约热能，而这却是他们抵御严寒的唯一武器。在寒冷彻骨的夜里，四周暴风雪肆虐，一行人因为害怕而无法睡去，就连脱掉毡鞋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他们还是继续拖着身体朝前行进。队伍中的奥茨已经是在用冻掉了脚趾的脚在走路了。狂风大作，比以往更加强烈，3月2日，他们终于抵达下一个储藏点，但那里储藏的燃料仍然非常之少，这不禁让他们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现在他们已经惶恐不安到了极致。在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得出斯科特在尽最大可能掩饰着自己的恐惧，即便如此，在他尽力保持的镇定之中，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了绝望的呼号。“情况再继续下去，我们就要完蛋了”，或者是“上帝保佑啊！我们已经无法再承受这样的劳累了”，或者是“我们人生之戏的大幕即将拉上”。最后，是可怕的内心自白：“愿上帝保佑我们吧！我们现在是很难指望有人来帮助我们了。”不过，他们仍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咬紧牙关，不抱任何希望地继续前行着，前行着。奥茨越来越跟不上了，他已经成为队友们的负担，而不再是什么帮手。某一天的中午时分，气温是零下40℃，队伍不得不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可怜的奥茨感觉到了，他也很清楚，再这样的话他将给整个团队带来灭顶之灾，于是，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向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博士要了十片吗啡，以便在必要时快速了断自己。伙伴们又陪着这位病人艰难地行进了一天的路程。然后，这个可怜的人要求伙伴们将他一个人留在自己的睡袋中，把他的命运和大家的命运分割开来。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样做肯定会减轻他们的负担，但伙伴们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于是，这个病人只好再次拖着他冻伤的双脚步履蹒跚地和大家一起走了几公里，直到宿营地。他和伙伴们一起歇息到次日清晨。第二天早上，他们向外望去，暴风雪依然在肆虐。

突然间，奥茨站了起来，他对伙伴们说：“我准备到外面去走走，可能会多待上些时间。”其他的人颤抖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天气里到外面去走走意味着什么。但是，没有人有勇气说出阻拦他的话，也没有人有勇气伸手和他告别。因为所有的人都怀着一颗敬畏的心，他们知道：英国皇家禁卫军的骑兵上尉——奥茨，正像一位英雄那样勇敢地走向死神。

现在，只有一个筋疲力尽、虚弱不堪的人费劲地踉跄着脚步，穿越着一望无际、如钢铁般坚硬的茫茫雪原。他们早已疲惫不堪，绝望至极，只是还迷迷糊糊地靠着潜意识的知觉强撑着身体，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天气变得越发恶劣，每到一个新的储藏点，迎接他们的只有新的绝望，老天爷像是故意在和他们开玩笑，只留给他们少得可怜的一点煤油。3月21日，他们离下一个储藏点只剩下20公里了，但暴风雪异常猛烈，简直是一副要吃人的劲头，这让他们无法离开帐篷半步。每一个夜晚，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天能到达目的地，可是第二天，除了消耗掉一天的食物之外，只能把希望再次放到下一天。燃料已经用完了，温度计显示还是零下40℃。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现在，他们只有两种死法可供选择：要么饿死，要么冻死。四周是皑皑冰雪的蛮荒之地，三个人在小小的帐篷中和命中注定的死亡抗争了8天。3月29日，他们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奇迹来拯救他们了，于是，他们不去想还将要承受什么样的折磨，决定不再迈步走向厄运，而是选择骄傲地在帐篷中等待死亡的降临。他们各自爬进了自己的睡袋，但是，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向这个世界抱怨过他们最后所承受的种种磨难。

未完待续……

（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本栏目版权归上海观察所有。不得复制、转载。栏目编辑：许莺 编辑邮箱 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