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闯关夺隘卅五载

- 编者按 -

当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八下时，陆家嘴的晨光已浸透写字楼的窗棂。第一批金融上班族，已经工作了十分钟。此刻，洋山深水港无人桥吊精准抓箱；张江实验室芯片流片数据悄然生成；陆家嘴的咖啡香，已漫过黄浦江面。这里的黎明，总是来得更早一些。

1990年4月18日，党中央宣布开发开放浦东。三十五年间，这片土地创造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近300倍的奇迹。然而，比数字更滚烫的，是一张用奋斗写就的关于中国式现代化如何从蓝图抵达现实的答卷。

1990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在浦东大道141号那栋简陋的两层小楼里，邵煜栋第一次推开了浦东开发办公室的门。

“为什么是141号？”多年后，他仍记得办公室主任的回答：“就是要一是一，二是二，实事求是。”这不仅是精神坐标，更是最初的工作规矩。“办公室虽简陋，但规矩从第一天就立下了。”邵煜栋回忆道，每一分开发资金都要用在刀刃上，每一笔账目都要清清楚楚。

不足百平米的办公室里，几十人同时办公，最显眼的是一排排简易木桌。“早来的同志处理完工作，就要把桌子让给后来的人。”邵煜栋说，我们笑称这是“流动办公桌”。

每人只有一个抽屉。邵煜栋打开自己的那个抽屉——长40厘米，宽30厘米，深15厘米。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工作笔记、几支钢笔，还有一叠珍贵的轮渡票。“这不是普通的船票。”他说，这是连接浦西和浦东的生命线。

墙上挂着一台老式发条闹钟。每晚十点三十五分，闹钟准时响起。“跑到码头要十五分钟。”邵煜栋解释，末班轮渡十点五十开，赶不上就只能睡椅子。

第一个任务来得很快：参与绘制陆家嘴金融贸易区的第一版规划图。“当时陆家嘴还是一片农田和旧厂房。”上海市规划资源局的资深规划师胡晓忠回忆道，要在这样一张“白纸”上，画出中国未来的金融中心。

没有电脑辅助设计，所有图纸都靠手绘。算盘成了最重要的计算工具。“像金茂大厦这样高层建筑的风荷载计算，结构师主要靠算盘。”胡晓忠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打算盘的动作，“算珠噼啪作响的声音，就是那个时代奋斗的节奏。”

图纸一改再改。第八十七稿完成时，浦东“老开发”们的笔记本已写满厚厚一本，轮渡票攒了整整一盒。许多夜晚，为赶工作，他们错过末班船。几张椅子一拼，铺上当天的《解放日报》，就是一张床。“睡着睡着会滚到地上。”他们笑道，但第二天看到图纸越来越清晰，一切都值。

艰苦的日子里，温暖从未缺席。那年儿童节，一群少先队员敲开了办公室的门，递上一包零钱——都是积攒的一元硬币。“我们要捐给浦东开发。”工作人员深受感动，却劝说孩子们将钱带回学校建立图书角。“建设浦东，需要知识的力量。”这包硬币最终没有收下，但孩子们的心意，成为建设者们心中最温暖的激励。

当时，打字机是厂家捐赠的，桌椅是家具厂送的，水杯是周边企业凑的。正是在这样“一无所有”的条件下，第一代浦东建设者开始了他们的征程。一张张后来被装裱起来的收据，成为“人民信任不可辜负”这一未来所有制度设计最朴素、最沉甸甸的起点。

1994年春天，陆家嘴第一栋标志性高楼打下地基。胡晓忠站在工地边，江风吹动手中泛黄的图纸——纸上的线条，正变为大地上的风景。而141号墙上的闹钟，依然每天在十点三十五分响起。这个声音提醒着每一个人：浦东的奋斗，才刚刚开始。

23年后的秋天，那台老闹钟被移进了浦东开发陈列馆。但新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2013年9月29日，中国第一个自由贸易试验区在浦东挂牌。区商务委接到任务：制定全国首份外商投资负面清单。

“什么叫负面清单？”会议室里有人不解。参与这项工作的干部回忆：“正面清单是画个圈，圈里的事情可以做；负面清单是划条线，线外的事情都可以做。”

这是一次深刻的观念变革。第一版草案列有190条特别管理措施。他们逐条审阅，每删减一条，都要论证三个问题：是否触碰底线？是否影响公平？是否限制活力？

“规矩不是越多越好。”区商务委相关负责人说，“好的规矩，是既能放开手脚，又能守住根本。”论证从未间断，清单持续“瘦身”：2014年缩减至139条，2015年进一步减至122条，最终在多年迭代优化后，管理措施数量实现了显著精简。

“法无禁止即可为”——这七个字所代表的治理理念，深刻重塑了市场与政府的边界。与之相配套，一整套现代化监管体系在实践中同步构建与完善。为企业设立“一窗受理”广泛推行，审批时限大幅压缩；事中事后监管通过“双随机、一公开”等创新机制，在提升监管效能的同时，最大限度减少对市场主体正常经营的干扰。

清单公布当天，一家德国智能制造企业决定将亚太研发中心落户浦东。中国区总裁在邮件中写道：“我们看到的不只是开放的清单，更是透明的规则。”创业者王明阳在浦东市民中心用28分钟拿到了营业执照。“过去要跑七八个部门，现在一个窗口全搞定。但简化的只是流程，规矩反而更严——所有操作留痕可溯，阳光下的效率才是真效率。”

区商务委的年轻人常去陈列馆。老闹钟静卧展柜，指针停在十点三十五分。“从一张白纸到负面清单。”他们在留言本上写道，“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内核：用更好的规矩，保障更大的发展。”

制度创新积蓄起的磅礴力量，也在推动着这里的对外开放向更高层次迈进。

洋山深水港，全球最大的单体自动化码头。在这里，无人导引车、自动化桥吊和智能控制系统协同作业，使集装箱装卸效率比传统码头提升30%以上。

凌晨三点，第847艘集装箱船正在卸载。无人驾驶导引车沿着磁钉轨道无声滑行，桥吊在智能系统的指挥下精准抓取。整个码头就像一台精密的钟表。“自动化不是去掉人，而是让人做更有价值的工作。”码头技术负责人介绍。这套系统不仅提高了效率，还实现了全过程的可追溯、可监控。

高效的物流体系背后，是贸易便利化的制度创新和开放内涵的不断深化。浦东探索建立的数据跨境流动安全管理机制，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促进数据资源有序流动，支持数字经济国际合作。这种探索得到了国际关注。在世界贸易组织等国际场合，中国代表分享数据跨境流动管理的“中国实践”，为全球数字贸易规则制定贡献智慧。

同样体现规则影响力的，还有争端解决机制的完善。上海自贸试验区设立的仲裁机构，借鉴国际经验，结合中国实际，处理了大量涉外商事纠纷。其中一些案例中运用的“贡献度评估”等方法，展现了我国在知识产权等新兴领域争端解决方面的创新。

从洋山港的智能码头，到跨境数据流动平台，再到国际仲裁庭，这条轨迹清晰可见：从货物流动到数据流动，再到规则制定，浦东的开放之路，正迈向更高维度。

改革氛围浓了，体制机制活了，科技创新的引擎也开始全速运转。

在张江科学城，集成电路、生物医药、人工智能等前沿领域的研究日夜不息。芯片研发被称为“在头发丝上雕刻万里长城”。中芯国际、华虹等企业的工程师们，在纳米尺度上持续攻关。每一次更先进制程工艺的突破都凝聚着无数次的试验与优化。“最艰难的时候，团队连续数月没有实质性进展。”一位芯片工程师回忆，“但大家知道，这是必须攻克的关口。”

在张江药谷，另一场攻坚战同时进行。生物医药企业的研发团队，为了一种新药，往往要经历十年以上的研发周期，进行无数次实验。“医药研发的规矩，直接关系生命健康。”一位新药研发负责人说，“每一个数据都必须真实可靠，每一道工序都必须严格规范。”2020年以来，浦东的生物医药产业迎来丰收期。多个一类新药获批上市，其中不少是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新药。

创新不是孤立的。在浦东，不同领域的科技创新正在形成生态。芯片为医疗设备提供“大脑”，人工智能算法优化药物研发流程，大数据技术提升临床试验效率……跨领域的协同创新，成为浦东科创体系的鲜明特征。

三十五载奋斗，浦东从阡陌农田崛起为现代化新城。黄浦江两岸，历史与未来在此交响：西岸外滩承载城市记忆，东岸陆家嘴挺立开放前沿。在这片土地上，总有一些东西历久弥坚。“实事求是”的精神从浦东大道141号延伸至今，刻入每一次规划论证、每一项制度设计、每一轮创新突破。始终秉持对规矩的敬畏、对底线的坚守，永远是发展的基石；始终不负人民的信任与期盼，永远是力量的源泉。

面向未来，浦东肩负新使命——打造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引领区。这要求浦东不仅在经济上领先，更要在制度、科技、治理等各方面提供更多“浦东样本”。集成电路、生物医药、人工智能等前沿领域正闯关夺隘；自贸区制度创新持续深化；绿色低碳转型稳步推进……新的征程已然开启。此刻，张江的灯光彻夜不眠，洋山港的智能系统无声运转，陆家嘴的蓝图正在更新。当年那台老闹钟虽已静默于陈列馆，但一座新城奋斗的“生物钟”却愈发强劲精准——它催促的不仅是浦东的节奏，更是中国式现代化探索的步伐。

江涛拍岸，钟声不息。浦东的故事，永远在闯关的路上；时代的答卷，正等待新的书写。这里，永远是出发的码头，永远蓄势驶向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