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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复旦讲唐诗,“浪漫得要命”!

转自:复旦大学 2025-11-08 15:19:37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这首劝酒诗里,李白三杯酒下去,颇为亢奋,越来越上头。爷今天高兴,岑夫子、丹丘生,都喝吧!”

11月7日,雨,复旦大学相辉堂南堂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只见台上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身着T恤加牛仔裤,声如洪钟,气势磅礴地朗诵起李白的《将进酒》。

他便是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知名学者戴建业教授。他那标志性抑扬顿挫的语调,配合着丰沛的情感和恰到好处的手势,将李白笔下“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豪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台下师生沉浸其中。

戴建业教授此次来复旦,是受邀参加《古代形式批评理论类编》丛书发布会,并带来讲座“从风韵到风骨:初盛唐诗风的嬗变”。作为古代文学研究大家,他不仅出版《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论中国古代的知识分类与典籍分类》《诗囚:孟郊论稿》《文本阐释的内与外》《两宋诗词简史》《六朝文学史》等学术著作,还凭借风趣幽默、深入浅出的诗歌讲解,在互联网圈粉无数,成为坐拥千万粉丝的“国民教授”。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汪涌豪说,大家常以为读书人是迂腐的老学究,但戴老师颠覆了我们的刻板认知。“别看戴老师平时这么有活力,其实他内心有很深的忧患感,这在他的作品中有流露。”

学问好、口才好、中气好,是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陈尚君对戴建业的评价。“他的人生境界是澄明且通透。”在陈尚君看来,所谓的“风骨”,是风清骨峻,而戴老师在他心中就是有风骨的人。

有学生向戴建业询问人生建议,他的回答,率直得一如既往:“对你们现在来说,第一步,是要先生存下去。第二步,是要学会谈恋爱,多去体验生活。”

用“不普通”的普通话讲“风骨”

“我最大的特点就是,我的普通话一点都不普通。”“同学们,我讲明白了没有?”“学诗不仅是阅读文学,也是了解人性、学习人性。”

开场不久,戴建业的几句话,就调动了听众们的热情,现场笑声、掌声时现。讲座伊始,他先带大家梳理出两个关键词:风韵、风骨。

“风韵”本意是指女子的神情仪态,如“风韵犹存”,而“风骨”指的是用刚健遒劲的语言、铿锵有力的节奏来抒发雄强豪放的激情,具有飞动的气势和强悍的力量。

由此,“风韵”与“风骨”分别指优美和壮美,其中“风骨”更接近西方美学的“崇高”。

初唐及以前,诗风尚未找到自己的声音,大体上呈现出北方粗壮、南方秀美的风格。比如,《隋书·文学传序》中便曾记载:“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

为了让大家更好了解当时的诗风,戴建业以上官仪的宫廷诗《咏画幛》作为例子。

咏画幛   

唐·上官仪

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

蔡女菱歌移锦缆,燕姬春望上琼钩。

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

未减行雨荆台下,自比凌波洛浦游。

“我滴个天!他不是说‘早晨、太阳、河流’,‘morning、sun、river’,而是一层层加,说的是‘芳晨’‘丽日’‘桃花浦’,就非常不一样。”戴老师的幽默表达,一下子就吸引了听众的注意。

这首诗,虽有色彩,但过于浓艳,而过于华丽,就会被说成俗。戴建业进一步解释:“什么是俗?一个手指戴戒指是美,十个手指都戴上戒指,珠光宝气,那就是俗。”就像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里批评这首诗:“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

堂堂词二首(其二) 

唐·李义府

懒整鸳鸯被,羞褰玳瑁床。

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

在谈到唐高宗宰相李义府的诗时,戴建业解读:“这首诗写了什么,写了个少妇起来懒洋洋。哇,我读了,真不敢想这是个宰相写的。”这让大家直观感受到当时的诗风,也引出了杨炯在《王勃集序》里的猛烈抨击,认为那个时代的诗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

而到了陈子昂,这种批评更为直接。在《修竹篇序》中,开篇便是“文章道弊,五百年矣”,随后他又讲“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但在戴建业看来,此时诗风的转变也在发生,表现时代情感的声音开始出现。例如,杨炯在《从军行》中写下“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两句读来慷慨激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首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意境开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不仅写出个体的生不逢时,也写出人生的渺小荒谬。

戴建业指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写得如此悲壮,为何读来还如此激昂?

“过去,陈子昂觉得自己可以扭转乾坤,现在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在无穷无尽的天地间,他是短暂的一瞬。”戴建业以爱情为喻,他认为人生的悲剧感是以崇高感来显现的,没有崇高感,就没有悲剧感。“就像今天没有爱情的崇高,就没有爱情的悲剧。”

从李杜诗篇,看盛唐顶级“生命力”

“以前读书时,我受‘汉皇重色思倾国’这句诗的误解,一直觉得唐玄宗就是个好色老头。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戴建业一开口,又引得听众们大笑。

在他看来,唐玄宗不仅多才多艺,还把整个唐朝发展推向了顶峰,而盛唐的诗歌与唐玄宗是紧密相连的。

提到王湾的《次北固山下》时,他点出“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具有中国古典诗的美感,但其实也是在宣布一个伟大的时代的来临

这里,戴老师又幽默了一把:“要是我能写出这么好的诗句,我接着就不是写‘乡书何处达’了,而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皇帝万岁!’”

谈到盛唐,戴建业指出,盛唐气象就是目光远大、胸襟开阔、永远不满足于现状的民族气概,是一种民族处于上升期的集体精神面貌。而李杜诗歌的伟大在于他们通过个体生命的激扬,展现了盛唐时期整个民族的雄健气魄。

杜甫早年写的“求职自荐信”——《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颠覆了人们对杜甫“苦大仇深”的刻板印象。“以前我以为他写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夸别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居然夸的是自己。”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节选)

唐·杜甫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戴建业解读,杜甫说自己是天才,文章只有扬雄能比,诗歌只有曹植接近,名士李邕想见他,诗人王翰想跟他做邻居。“这就是盛唐人的自信!”

也因此,杜甫在写作《望岳》时,仅仅是山脚下的“遥望”,心却已至顶。戴建业认为,正是这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自信与博大胸怀,使杜甫能够承受晚年苦难,并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天下融为一体。

解读到李白的诗时,整场讲座的气氛迎来了高潮。在戴建业眼中,《将进酒》就是一首“劝酒歌”。

“你看李白怎么劝酒?他杯子一举,说‘兄弟们——’,”戴建业手舞足蹈,模仿着李白的豪迈语气,“‘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什么意思?光阴就像黄河水,一去不回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他觉得光讲时间流逝还不够有力,紧接着又是一句直击人心的叩问:“‘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更狠了,说的是人生苦短,早晨照镜子还是一头黑发,晚上就全白了。兄弟们,再不喝我们就老了,喝吧!”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既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极度自信,又有“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深刻悲凉。这种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情感,在激烈碰撞中产生了巨大的张力,形成震撼人心的力量。

“李白的风格更偏向于康德所讲的‘力学的崇高’。”戴建业解释,“英国有莎士比亚,德国有歌德,我们中国有李白,强悍生猛,博大雄强,民族的雄气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他看来,李白的独特意义是通过个体生命的激扬深刻表现了我们伟大的民族在顶峰时期呈现的伟大民族活力。“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写出李白、杜甫这代人独一无二的力量。”

“希望年轻的朋友们走向社会后,尽可能做一个‘真人’”

主题演讲结束,戴建业与陈尚君、汪涌豪展开对谈。汪涌豪笑称陈尚君与戴建业都是“有副业的有趣的人”。陈尚君毫不掩饰对于戴建业的赞赏,戴建业也表达了对陈尚君倾注数十年心血编纂《唐五代诗全编》的钦佩。

谈及背后的心路历程,陈尚君坦言,这套巨著的完成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与个人努力”。发愤著书的念头缘起于他在70年代末开始从事古代文学研究时立下的高标准:“我总觉得,写论文是要给一流大师看的。”

在编纂过程中,陈尚君特别重视打破学科界限的理念:“你老觉得我是做文学的,我用不着关心历史;我是做经典的,我不关心一般的作品——这其实是不对的。”在他看来,世界是一体的,中国是一体的,唐朝是一体的。

秉持着这一观念,陈尚君通过细致的文献解读与校勘,对“从伟大的李白到最琐碎无聊的唐代诗人”都进行了全面处理。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也让戴建业由衷感慨:“我们对一个学者著作很高的评价叫‘无愧古人’‘传世之作’,你做到了。”

互动环节,一位中医专业的学生提问,如何能深刻理解诗歌。戴建业以赵翼“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的名句作解答,他认为,读诗恰恰要克服这种想法,要回应人的情感需求,要对经典作品反复读,读出新意。陈尚君也补充道,只有通过深入的文本细读,才能品味诗歌的真谛。

一位外地赶来的同学是戴老师的多年粉丝,向他提问陶渊明与李白对于当代青年的意义。结合这两位诗人的人生经历,戴建业指出:“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里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他呼唤生命的真心。包括李白,哪怕他到死都还是个少年,天真浪漫。”

讲座最后,戴建业带着一贯的真诚寄语复旦青年学子:“在复旦受教育是你们人生一辈子的亮色和底色,我希望我年轻的朋友们在走向社会以后,尽可能做一个‘真人’,守住一些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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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字

方东妮 葛近文 张宁洁

摄       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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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

编       辑

徐沁芃

责       编

雷蕾 殷梦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