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平
朱教导的家人不少,三个子女,三个孙辈,全家人齐聚一坐下来正好紧凑一桌。二十年前朱教导家户主不幸因医疗事故去世后,家庭的“灵魂人物”传位至朱教导。
朱教导年逾八十,却比任何人都勤快,摸自留地,采茶叶,上山掰笋,忙得不可开交。她的时间很精贵,常骑着那辆保险杠用铅丝绑紧的大电瓶车,从老街弄口穿梭而过,抑或,到了乡下村口,要是谁喊了她一声“阿姆”,她保管回一声:“嗲事?(方言:什么事)快说……”,忙得仿佛日理万机似的。
她每天晚上查看天气预报,计划好第二天要干的事,但还是天天来不及,她要干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每回全家成员因这样那样的由头,在老家或某个约定的地点聚个餐,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她可以穿上女儿买的新衣,摆个不错的POSS让儿子帮她拍照,但也别想让她改了“一刻不得闲”“操心这操心那”的秉性,她会在饭桌上毫不留情地批评大女婿把太多的二手烟传给了家人,很严厉地教育二女婿“酒来个一杯弄几口香香就好,醉醺醺有失教师风度”。这个朱教导就是我的老母亲,她姓朱,是我们家庭名副其实的“教导员”。
母亲的娘家在老街上,是家中幺女,从小受外婆疼爱,却因为爱情,嫁于乡下一个很偏僻的独门农户,陪着家庭负担极重的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想,母亲有不少令我们有些“讨厌”的倔强。第一,她一辈子不喜欢做饭,且很少能按时按点地吃,她几十年如一日不停地干活,至今在“吃饭”这件事上潦潦草草。如果有哪位劝上一句:这么大年纪,歇歇吧,在家弄点好吃的才是头等大事。她铁定回一句:“我哪有工夫烧烧吃吃”。在她的概念中,花功夫去买菜烧饭就是浪费时间。除了馄饨之外,她不会做任何糕点,我们逢年过节应景全靠巧手外婆。
但在外婆去世后的第一个端午节,我破天荒地吃到了母亲亲手包的粽子,那记忆太深刻了。我回娘家送礼,打开门她不在,却见八仙桌前两条长凳并排拼放,凳子上面一只木盆里浸放了不少青翠的粽叶,看上去宽宽长长,另一个搪瓷盆中白白的糯米,桌上一只大碗里是酱色的肉块。不一会儿,“吱呀”一声,母亲拎着一瓶酱油回来了,边往米中倒边告诉我:“粽叶是我昨天到太湖边摘的,可好了,又宽又长,我还给了隔壁杨婆婆,她在包的时候我就边帮边学,这米包之前是要加料的。”“姆妈,你咋想起自己包粽子了?”“一定要学会啊!非但是包粽子,以后我还要学做饼和汤团,不能让我的细佬(方言:孩子)没了外婆,就吃不上粽子、饼子、团子。”
母亲还有一个令人很不习惯的习惯,在一起吃饭,她从来没有一次是可以从开始坐定吃到结束的,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照顾人,她看着小孩子喜欢吃什么,就要把那只菜碟调换到就近孩子的地方,她要根据谁的喜好指挥谁多拨拉点菜到碗中。又例如,谁在掌勺,她要在旁边插上一手帮个忙,洗个菜、切个姜、洗个盘,趁个间隙抓起铲子帮你锅里抄上两下,就是什么事能帮定要帮上。吃完饭收拾碗筷的事铁定要包在她身上,啥事都要管,啥心都要操,坐个车她都想帮你“掌控”方向。你让她坐坐休息一下,她回答你:歇不住。你跟她说有些事你不用管了,她会板个脸告诉你:我还没到七老八十老年痴呆,我是有思想的人,你不可能让我停止思想。总之,她一天到晚不到临睡前,手脚没有停歇的时候,搞得我们做小辈的不好意思偷懒、不敢懈怠。小时候是生怕赶不上母亲这勤勉好学的节奏,长大后工作了自然也习以为常地做事细心、认真,不怕吃苦,多动脑。
母亲其实还喜欢宁静,从不聊八卦也不传是非,清早安静地念经、睡前静静地阅读是她保持了几十年的习惯。我们从小就听着“积钱不如教子、闲坐不如看书”,父母亲教导我们读书可智慧明理,人因读书而心生善,母亲初中毕业,年轻时虽忙于农活起早摸黑,却也是爱看书读报的,记忆最深的是家中桌上放着《侍卫官杂记》《围城》等书。第一次知道“张玉良”,是从报纸上剪下来装订好的连载中看到的,她让我记得把往年订的《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带给她,她在老街一个人的住所有很多书,周围邻居称我们家为“小文联”。
因为全体家庭成员多才多艺,分别在文学、音乐舞蹈、摄影、美术、表演、书法等方面各有擅长,逢年过节人人参与家庭“书法比赛”“茶艺展”“读书会”,过年发压岁钱,就是从每人写的“福”字中,评出高低进行奖励,不发现金,发新华书店书卡,鼓励全家阅读。而我自己没有因为身体的残缺而感到自卑,成为一名作家,完全取决于这个原生家庭营造的那份浓浓书香的家庭氛围。第三代孩子小时候就在一次竞赛作文中写道:“书成了我学习和成长的桅,书中的精妙之笔让我写出的美文增色,而那些书中的深沉的感情也在浇灌着我的心灵,好似桅撑起了我成长的天空”。爱读书、爱思考、阳光生活,在朱教导的教导下,一个文明家庭的美好品质由上而下一代代传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