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乐华泽
父亲,是我不愿提起的伤痛。
上世纪70年代,父亲做过村里的生产队长,改革开放后,种过树苗、西瓜、番茄、甘蔗,创办和经营过乡镇企业,成为“吃螃蟹的人”,是我们苏北水乡丁沙沟村最早走出村庄,看世界的人。
记得上小学六年级,我的作文《斗蛋》,在全区农村小学生作文通讯赛中获得一等奖,并在《全国农村小学生作文选》发表,轰动了全乡。我所在的南吉小学组织了全班50多名同学,敲锣打鼓到我家送喜报,而父亲这时出差在外跑供销。随着鞭炮的鸣响,整个村庄都热闹了,唯独父亲,错过了我人生第一个喜庆的大事。
那天,不识字的母亲,非常高兴,但也显然不知所措,面对院子里熙熙攘攘的同学,抓着一把从商店买回来的糖,转悠了两圈,不知先分给谁。一会儿,拿着香烟递给学校教导主任,也是作文的指导老师许登祥,一个劲地说,要是他爸爸在就好了。
作者一家与母亲
父亲不是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在我的脑海里,读书的那段时光,都是母亲在奔波。到五六里外的南堡初级中学读初中,竹床子、被子、搁床凳子、米油等等生活用品,都是母亲撑着小船走水路送到学校的。
9月1日,开学报到,天气还是蛮热的。当小船靠近学校宿舍的码头时,母亲已是浑身湿漉漉的。母亲整理好床铺,又到船头的闷头洞里拎出个小亮子,也就是塑料水桶,桶里满满的水,上面漂着个罐头瓶子,瓶子里装的是四五段鲢子鱼。母亲说,第一次离家,跟搬新家差不多,也要鱼肉兴旺,这不怕天热坏了,放在井水里带来了。
作者父亲
天有不测风云。1992年,父亲创办的乡镇企业倒闭了,他病倒了,心脏二尖瓣关闭不全。母亲,扛起了家,不久,因腰椎间盘突出,失去了重劳力。那一年,我因偏头痛、神经衰弱退学回家。家庭的挫折,生活的打击,似腊月的惊雷、六月的飘雪,压得喘不过气来。
1993年,病愈后的我,却突发奇想,利用自己的藏书,自费创办农家书屋,取名华泽书社,无偿服务村民,倡导乡村阅读。起初,父亲还沉默式地支持,后来社会上有了“弄300册书,不如养300只鸡”“神经病”等等闲言闲语。父亲动摇了,毕竟家里不富裕,除了7亩多地,几乎没有经济来源,这就发生了父子俩的第一次争吵,父亲说,“再弄劳么子书,一家子别过”。
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一条被子,我进城打工了。热热闹闹的书社,关闭了。锁门的那一刻,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父亲给了20块钱,放在桌子上,气得我看也没看,骑着自行车就走了。然而,我始终忘不了那个书社。不久,辞去了当时还不错的工作,回到村里。父亲对我回来,也默认了。在我死缠软磨下,父母拿出了为我积攒结婚的5000元钱让我继续办书社。
2000年9月,48岁的父亲外出打工。没想到,到成都的第二天中午,突发心脏病去世。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家中的顶梁柱一下子倒了。我陷入自责,如果没有选择办书社这条路,我是不是可以让家人的生活更好一点,父亲是不是不用这么辛苦。在父亲外出打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父子俩有过一次谈话,唯一一次好好说话,讨论是应该我出去还是他出去,最后父亲让我留在家里,他说,你做的是“有出息”的事。
我在乡村办书社30多年,母亲从未发表过她的看法,但我知道她是一直担着心的。其实我与父亲没有什么隔阂,他也不是那种典型的严父。父母是一本书,只不过是我一直没有读懂,他们把爱深深地藏在心里,仅仅期盼孩子们“有出息”。现在想起来那段岁月,真的是很心酸。
(作者被评为中国好人,全国乡村振兴十大阅读推广人)
通联地址:江苏省盐城市盐都区尚庄镇华泽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