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当农民就要舍得辛苦、流汗,不辛苦、不流汗,就种不出好粮食来,没有吃的,那是一准得挨饿。这也是父亲的父亲传递给他的古训,父亲一直深深地记在心里。虽然只上过小学,但作为家中老大的父亲,责无旁贷地扛起了一家的责任,一家人的口粮就从土地里生产。身为农民,父亲心甘情愿地与土地打一辈子交道,父亲从骨子里爱着家乡的黑土地。对于父亲来说,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和衣食父母。
夏天的天,变化无常。有时会干旱半个月,有时会接连下几天的雨。干旱时,父亲常常眼巴巴地、呆呆地望着天,心里默念着:老天爷啊,你老人家就下场雨吧,庄稼都快旱死了!父亲还特意买了好酒好菜,在天井里恭恭敬敬地摆上桌子敬天敬地,期待老天爷开恩。
有一次,也许是凑巧了,父亲刚敬完老天爷,忽然乌云密布,接着雷声阵阵,大雨倾盆而下。父亲赶忙把敬神的酒菜端进屋里,在屋檐吧嗒吧嗒的雨声里,吃着敬老天爷剩下的菜,愉快地喝起了小酒。面对从天而降的大雨,父亲一时高兴得像个孩子,嘴里竟然哼起了小曲儿。
在干旱天里,父亲会千方百计想办法救庄稼,雇人用最简单的办法打一口井,就是几个人用一根钻杆,抬起落下,抬起落下,硬是一米一米地往地下钻进,每钻进半米,父亲在一旁就往里倒水,因为有水润滑着钻杆好往地下钻,当钻到十几米,估计有水了,就将钻杆一点点拔出来,然后装上压水工具,称为“压水井”。有时,虽然费力打出一口“井”,但井里却没有水,只得另选地方再打井。地下有没有水,谁也不知道,只能是估摸。在打出水的地方,父亲同样兴奋得像一个孩子,不顾劳累,不分白天黑夜地摽在庄稼地里用力压水,看着水从井里出来顺着塑料管子汩汩地流到地里,那些打了蔫的玉米、高粱、地瓜、谷子们,瞬间就支棱起了叶子,昂起了头。
为了救活更多的庄稼,父亲在田间地头简单地搭了一个草棚子,干脆住在地头边,让娘把饭和水送到地头。娘每次送饭,会特地煮上几个咸鸡蛋,给劳作的父亲补补身子恢复体力。
一转眼就到了入伏,父亲说,如果入伏这天下雨,预示着整个三伏天的降水会很充沛,民间有“淋了伏王,一天一场”之说。伏王指的是入伏的第一天,古人用“一天一场雨”来形容三伏天的降雨情况,虽然事实上会有些差距,但是通常会出现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的现象。父亲说,民间还有“淋伏头,晒伏尾”的说法,是指如果在入伏时是阴雨天气的话,那么三伏天的降雨会主要集中在头伏和中伏,等到了末伏时,降雨就会减少,天气会以晴朗为主,因为太阳会很晒,所以是晒伏尾,甚至还有可能出现干旱的情况。父亲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对一些农谚理解得比较透彻,说得头头是道。
这个特殊时节的父亲,一张布满皱纹的古铜色的脸,时而高兴,时而忧郁。这种情绪全部凝聚在庄稼上,因庄稼而产生。伏天,老天闹起脾气来可不一般,雨说下就下,下起雨来根本不会停,有时一连下好几天。雨连着雨的时候,庄稼生长的速度令人无法想象,而地里的野草也长得异常凶猛,庄稼与野草开始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都在不分昼夜地生长,摽着劲地长,谁也不会认输。一天一夜长一拃很正常。这时的除草、拔草成了最累的活。
每天睡觉前,父亲会先每块庄稼地细细地梳理一遍,下了几天雨,估摸着哪块地的野草长高了,哪块地先除野草,哪块地后除野草,哪块地先打农药,哪块地后打农药,哪块地该上什么肥料,父亲都做到心中有数。
夏天的天,醒得早。清晨4点多,太阳就在东方冒头了,母亲早早地给父亲做好饭,父亲吃过饭后,带上一塑料桶凉开水,带上中午的干粮,带着旱烟,有时还带上一小壶酒,向着村外的土地出发了。伏天里,大豆地里的野草长得最快,因为大豆是在小麦收割后种上的,这时黄豆苗也就刚刚长出了七八枚叶子,而野草在豆苗地里已疯长,农谚有“草比豆子高”一说。
到了一块地头,父亲先点上一支旱烟匆匆吸几口,观察一下地里庄稼和野草的生长情况,接着就挽起袖子、弓起身子,挥起锄头开始与野草战斗了。地里的野草种类多,有老白草、牛筋草、爬弯子草、水枯草等,每种草的根须,都牢牢地长在地里,有的草还紧紧地挨着豆子苗,不能用锄头,怕伤了豆子苗,只能蹲下身子用手小心地拔,一根根草长得太顽固,拔不动,有时把草茎拔断了,根还留在土里。父亲对着这些草狠狠地说,我就不信把你拔不净。在毒辣的日头里,父亲与野草们较量着,背上的一块毛巾很快就变得湿湿的了,因为不停地滴着汗水。父亲把毛巾拧干,再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凡是父亲劳动过的豆子垄,野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但是父亲的双手被野草勒起了一个个血泡,被锄头磨起了厚厚的茧子。记得有一年夏天,夜里突然刮大风下大雨,父亲听着窗外的风和雨一夜没有睡。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身披蓑衣冒着雨,蹚着水往村西高粱地奔去,父亲在泥水地里连续忙活了大半天,把高粱一棵棵地扶了起来。
在高粱地里除草会更加辛苦,高粱叶子密密地交织着,似蒸笼,父亲的汗水不停地从泛着油光的脊背上滚落,叶子锋利如刀片在父亲汗涔涔的脸上、手上、背上、腿上划出一道道血印,汗水淌过形成一粒粒血珠儿,父亲却似乎毫无知觉,依旧弓着腰沿着一行行垄子,铲除着夏天里疯长的野草。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每年秋天,我从油田回家探亲,父亲常常喊我与他一起到村外去看那一片片庄稼。只见,丰满的高粱醉红了脸,玉米鼓着厚实的躯体,棉花羞涩地吐出硕大的“雪花”,谷子一穗穗笑弯了腰,黄豆挺着肥大的豆荚,它们都长成了最好看的样子,虽然它们不会说话,但懂得以自己最美丽的形象来报答父亲。
如今,家乡的农田大多实现机械化了,父亲使用过的那些锄头、铁锨、木耧、耙子等农具都闲置在一间屋子里,但父亲每天还是用抹布把那些农具拾掇一遍,拾掇得如“新”的一般,生了锈的地方就用防锈漆刷一刷,娘让父亲把那些农具卖了,父亲说舍不得他把这些陪伴他一生的农具像呵护孩子一样细心拾掇着……
(尹希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