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假期回老家扫墓,漫步黄河大堤,乍青的草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蒲公英。走下大堤,来到家乡的黄河边,在浑黄奔腾的河流里,我分明感觉到那些老村在河底静默着,等待后人的召唤。我知道,在老家那一带的黄河滩区,若能对时间进行切片,这些时间切片的黄河里,会有很多老村甚至老城。
我在河水里看到了我家的老村。我们村叫王黑村,据说先祖中一位叫王黑子,为纪念他老人家而得名。1921年,黄河在我老家附近北移改道,老村被冲毁,村人搬离。我爷爷曾说过,他刚刚出生时,古王黑村就落到河里,成了落河村。1936年,黄河发大水,河道再次在我们老家摇摆,古王黑村第二次落河,搬迁至北临黄堤的堤根。1938年,国民党军为阻挡日军,炸开花园口,黄河改由淮河入海,老家黄河河道干涸。站在那个时段,我会看到古王黑一村、古王黑二村都浮出了河底,经过十几年的冲刷,不知还会有什么遗迹。1947年,花园口闸门封堵,黄河归故,老家前边干涸的河道又来了黄河水。那时候,我父亲才四五岁,河里的两个老村于他已是模糊的存在。当年六月,刘邓大军就是从我老家一带渡过刚刚复归的黄河,粉碎了蒋介石的“以水代兵”阴谋,挺进大别山,开始战略反攻。我爷爷和村里不少人参加了水兵连,驾着小木船运送大军渡河。
我在河水里看到了妻子家的老村。妻子家的村叫黄口,距我家十来公里,沿着黄河大堤就能走到。这次回乡扫墓,妻子家的墓地在黄河边上,她指指不远处的河水说,她家的老村本来也在这一带,早先被淹到了河里,自她出生前早就搬迁到十几里外的大堤以北的地方,只留下耕地与墓地在河滩上,来往劳作很是不便。
我在河水里看到了半个姜庄老村。这次回家,我沿着河堤东行,来到一个叫“姜子牙的渡口”的地方,原来是一处民宿,这大概是距离黄河最近的民宿,站在院子里就听到二十米开外的河水流淌的声音。这里原是一个临黄河的古村落,叫姜庄,村人据说是姜子牙九十多代的后裔。我在河边遇到了一位正在劳作的本村人,问他是否姓姜,他说那当然。他指着浑黄的河水说,俺村祠堂原来就在河中间那个地方,老辈子时候发大水,村子落在河里一大半,只剩下这靠近大堤的一二十户在这里,其余的都搬到了大堤那边。前些年这些河边的老房改造成民宿,搞起了旅游。他说,姜庄在新村复建了姜氏家祠,逢年过节经常祭拜,远近闻名。我站在河边的一处茅草庵旁,望着浑黄的河水,想象着当初的祠堂的模样。一个村庄就像一整根萝卜,被洪水切成了两段,一段留在地上,一段落在了河里,那后一段当初该是多么的仓皇与悲惨。
我在河里看到了两个没能重生的老村。我父亲晚年写过一本《王黑村志》,他在里面也记载了周边村庄的情况:“古王仝村和古沈家村皆因改道落河,后与孙庄、丁庄合并成为孙口。”两个村庄,就这样生生地没了,没在了黄河里。
我在河里甚至看到了老寿张的县城。我家乡这一带古属寿张县,黄河与运河、山东与河南交界处,历史上水患频仍,不仅村庄经常搬迁,就连县城也因为河水冲毁而搬迁了不下三次。据县志记载:金代大定七年(1167年),县治所从今梁山县的寿张集迁移到了竹口镇(今阳谷县李台镇竹口村)。明洪武元年(1368年),黄河决口导致县城被毁,县治所南迁到今梁山县的薛屯。洪武十三年(1380年),再次因水患,寿张县城迁到了王陵店。新中国成立后寿张县撤销,王陵店成了今天聊城市阳谷县的寿张镇。
我还看到了家乡这些年继续搬离黄河的老村。离开姜庄民宿,我来到了一个叫林楼的老村,这个老村距离黄河大堤四五华里,南边离黄河也就几百米。这是黄河边上的一个大村,前几年实施了搬迁,只剩下零星几户人家,高大的宅基台地上陆陆续续种上庄稼,空旷的小学旧址落寞空寂,道路两旁电杆上电线零落。在老村里,我们邂逅了一位骑着电动车前来种地的老人,妻子认出了是她表弟的四叔。经过寒暄,知道四叔从八九里外的新村社区骑车前来老村看看,顺便侍弄下庄稼。我们与四叔一起复盘了这个老村喧闹的旧日时光。我们的邻村尚岭村与苗庄村也实施了搬迁,前年我经过那里的老村,看到大型拖拉机正在为复耕平整土地,大片大片的黄土焕然一新,一面没有拆迁完的照壁孤立在旷野上,照壁上的瓷板拼贴画是一幅有亭有阁有荷花鲤鱼的“连年有余”,在阳光反射下熠熠生辉。
在老家的黄河滩区,在时光的河流里,老村如黄土里的蛇,又像柳梢上的蝉,就这样在水流间游弋、飞升,人与自然在不断逃离中相生相杀,更新蜕变,生生不息。
(王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