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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深最后的心愿:再看一眼复旦,再住一次西藏路上的东方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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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读史老张 2017-03-09 07:15
摘要:1955年6月,洪深自知来日无多,从北京来到上海,除了看望老朋友外,还要走访两个地方:一是江湾五角场的复旦大学;二是西藏路上的东方饭店,要在那里“开个房间”。洪深长期在复旦大学任教或兼职;他领导的复旦剧社,曾是中国戏剧运动的堡垒之一,重回复旦大学,满含深情与悲壮。那么,洪深为什么一定要去东方饭店呢?

1955年6月,著名戏剧家洪深从北京来到上海。此番抵沪,是洪深最后一次上海之行。他的目的很明确:向长期生活过、工作过的上海告别。

 

此前几个月,时任政务院对外文化联络局局长的洪深正在波兰访问,突然接到通知,请他立即回国。原来,洪深因身体不适去当地医院就诊,被查出已患癌症。医生虽未将实情相告,但洪深却有一种不祥预感。回国途经莫斯科,时任中国驻苏联大使刘晓请他吃饭,洪深依然谈笑风生:“我胃口这么好,身体不会有大问题。”回到北京,他始终未向家人谈过病情,却做了不少刻意安排。4月,洪深主动要求与同庚属马的京剧大师梅兰芳、周信芳“三马同台”,演出京剧《审头刺汤》。演出结束,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洪深多次返场,久久谢幕。已知洪深病情的戏剧家阳翰笙目睹这一幕,深感这是洪深在向深爱的朋友们告别,向戏剧艺术告别,向舞台告别……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阳翰笙《怀念洪深同志》)

 

1955年4月,洪深与梅兰芳(前右)、周信芳(后右)和田汉(后左)合影。当月,洪深与梅、周两位京剧大师同台演戏,获得满堂喝彩。

 

到上海后,洪深独自登门探望了曾与他合作过的女作家赵清阁。洪深告诉她,此次南来,除了看望老朋友外,还要走访两个地方:一是江湾的复旦大学;二是西藏路的东方饭店,要在那里“开个房间”。没等洪深讲完,赵清阁就笑他“老皇历”未翻页:“东方饭店早改作工人文化宫了。”洪深却认真地说,上海市文化局已答应他,腾出房间给他“住一晚”,让他“回忆回忆旧日往事”。(赵清阁《忘年之交的良师益友》)

 

1922年留美归国后,洪深长期在复旦大学任教或兼职;他领导的复旦剧社,曾是中国戏剧运动的堡垒之一。解放后,洪深曾提出回复旦教书,但周恩来总理要他留在北京,主持对外文化交流,他义无反顾。如今,洪深自知来日无多,特地要走访复旦大学,满含深情与悲壮。

 

那么,洪深为什么还要去东方饭店呢?

 

“开房间”招待友人

 

东方饭店,即今西藏中路120号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前身。东方饭店竣工于1930年初,大楼占地面积2591平方米,建筑面积12240平方米,由外籍设计师乌鲁恩设计,华商久记营造厂承建。饭店创办者陈杏春、徐孟园、严蓉卿和沈永康等人,都是沪上旅馆业界的佼佼者。早在1923年,陈杏春、徐孟园等就在汉口路666号创办了东方旅社(被称为“老东方”,后建的东方饭店则被称作“新东方”)。东方饭店是东方旅社的“升级版”,装饰精美,设备先进,主楼的爱奥尼克式大理石柱,极具古希腊风格。因地处西藏路、北海路和广东路之间,跑马厅(今人民广场)对面,地段优越,东方饭店很快成为这一带又一家高档西式旅馆。

 

1950年代的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原为东方饭店

 

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常把东方饭店与东方旅社混为一谈。1931年1月,“左联”作家柔石、胡也频、李伟森、殷夫和冯铿等在东方旅社被捕,不久英勇就义。曾与他们共事过的作家夏衍,在谈到“五烈士事件”时特别强调:“东方旅社是一家中小型的西式旅馆,坐落在汉口路六六六号(这和以后扩建的东方饭店不同)……”(夏衍《懒寻旧梦录》)

 

洪深是旅馆常客,经常去各类旅馆“开房间”。他1935年在《良友画报》上写过《大饭店》一文,对此专门做了解释:“上海的地价高,一般人所住的房子都很小,并且有几个人家合住一宅的。所以在上海,只有那些有钱人才能在家里宴客;普通人的宴乐饮博,总是到菜馆和到旅馆里去‘开房间’的……一个每月只赚五十块钱的人,在‘开房间’的一天,他可以生活得像赚五百块钱一样。”查洪深留美抵沪后,先后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民厚北里、蒲石路(今长乐路)蒲石里等处居住,住房都不宽敞。洪深为人豪爽,遇友人来,他就会到旅馆“开房间”招待。例如,1923年9月,洪深的清华同学吴宓到沪,洪深就招待他住进了一品香旅社。“一品香”在1918年左右从福州路迁至西藏路,在东方饭店开业前,它是西藏路上数一数二的高档旅馆。据吴宓当年记载,“因洪深君……汇来路费,约往上海,由其招待,住一品香旅社数日。每晚集议,为筹办电影事。与洪君及其友应云卫等,六七人。集议。”(《吴宓自编年谱·1894-1925》)

 

 

洪深,摄于1950年

 

洪深转移到东方饭店“开房间”,是在1930年“新东方”开张以后。直到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之时,洪深陆陆续续在这里租住———短则几天,长则几周乃至数月,东方饭店一度成为他的临时寓所。据作家于伶回忆,洪深常订的客房,是“四楼北部的那间狭小的房间”。(于伶《悼念敬爱的洪老》)

 

“开房间”闭关写作

 

洪深在旅馆“开房间”,主要是为了埋头创作。洪深毕业于哈佛大学戏剧系,成名早,影响大,他的一举一动,常是大小报刊记者捕捉的文艺新闻。有一阵子,有记者发现,“留美戏剧家洪深近来……很少出门,天一影片公司及复旦大学都不常见他的足迹……”(《摄影画报》1934年第10卷第5期)原来,洪深正在闭门创作他的农村第三部曲———话剧《青龙潭》,这是他继《五奎桥》《香稻米》后的又一力作。

 

其实,洪深所有的戏剧、电影作品,都是他排除干扰、奋力写作的成果。对此,洪深曾经的同事、明星影片公司导演程步高印象深刻:“酝酿复酝酿,待腹稿成熟,老规矩,到跑马厅对面,六马路口的东方饭店,开个房间,谢绝朋友访问,把自己关起来,好像老和尚坐关似的,不是念经,而是埋头写作,夜以继日,关上十天左右,电影详细台本,怀胎数月,宣告诞生了。”(程步高《影坛忆旧·洪深的编剧方法》)

 

洪深“开房间”另有一个功能:开会。洪深生性热情而真诚,常将他租住的客房借给中共地下党开会;1930年3月“左联”成立后,“左联”作家也喜欢到东方饭店他的房间里讨论、谈戏。

 

夏衍回忆:“那时候老是聚集在一起杂谈的人是洪深、张庚、尤兢(即于伶———引者注)、凌鹤、章泯和我。我们总是十天或者半个月一次在洪深先生常住的东方饭店吃饭,海阔天空地谈话,结果是从这种杂谈里面产出了《汉奸的子孙》《洋白糖》和现在改编为《五羊城》的《我们的故乡》之类的剧本。”(夏衍《<五羊城>的回忆》)独幕剧《汉奸的子孙》由于伶执笔,以抵制日货运动为背景,在1936年公演以后,创造了当年最高的上演记录。

 

周恩来总理签署的洪深任命书

 

沙汀记得,他参与洪深主编的《光明》半月刊编委会时,“《光明》编辑部曾经组织人编写过两三个剧本,及时揭露敌寇在华北的侵略罪行。一般都是在西藏路东方饭店开个房间,约集几位同志就某些事件讨论几次,就推选人写初稿。”(沙汀《一个“左联”盟员的回忆琐记》)

 

张庚认为,“国防戏剧,洪老是主要人物,名为集体创作,实际上洪老下的功夫最多,而且很多作品就是在他住的东方旅馆(指东方饭店———引者注)的房间里讨论产生的。”(张庚《洪深逝世四十周年纪念会发言》)

 

1934年8月,应梁实秋推荐,洪深赴青岛山东大学任教。此前,复旦大学师生不舍得洪深远行,竭力挽留,据6月8日复旦校刊载:“……文学院长余楠秋氏,与洪深氏感情甚笃,坚持不允行。同学闻悉之下,亦深为不安,闻昨已派代表三人前往洪氏私邸挽留之。”为感恩复旦师生,洪深临行前,将自己藏书全部捐赠给复旦大学,两袖清风,鸿雁北飞。

 

然而,几个月后(1935年2月),好友田汉被捕,洪深又匆匆赶回上海。戏剧理论家鲁思回忆,田汉被捕后的第二天深夜,他们几位聚集在洪深所借的东方饭店四楼房间里,“密商如何营救田老的事”,“洪先生万分不平地讲:我亲自去南京向国民党交涉。假如他们说田老是‘左联’人物才被捕的,我可以告诉他们:‘我也是左联的人,你们把我抓起来和田先生关在一起好了。’”(鲁思《洪深先生二三事》)

 

见证救亡激情

 

1936年初,洪深辞去山东大学教职返沪。同年9月,他又赴广州中山大学任教。一年间,洪深南下北上,马不停蹄。各路记者忙于跟踪洪深,结果发现:他来回奔波,原点却在上海,确切地说,是在东方饭店。

“洪深在上海已无一定的住址,总是在东方饭店开一个房间,日间会会朋友,夜里埋首写作……”(1936年第1卷第11期《星华》)

 

“洪深近在沪编剧本,依他的老脾气,又在东方饭店开房间在埋头工作。”(1936年第2卷第6期《娱乐》)

 

“外传洪深教授在东方饭店埋头苦干的剧本,那恐怕要等到《三姊妹》环游华北的时候才上演……”(1936年2月11日《申报》)

 

“洪深又来了,是昨天(1936年11月2日)到上海的,仍住东方饭店。此行只向广州中山大学请二星期假,十一日就须离开上海回广东去。在这十多天之中,洪深勾留在上海的任务,一种为了料理自己所售出及将售出的各剧本的未了手续,一种是参加四十年代剧团公演《赛金花》。”(1936年第1卷第24期《星华》)

 

“目前(1937年1月)因为大考已经完了,洪深教授在广州没有事干,就跑到上海来了,在前天,他是乘着轮船到达了上海,住在他一向住惯了的东方饭店……他也许还参加‘四十年代’公演《自由魂》的导演事宜哩!”(1937年第1卷第8期《影与戏》)

 

1937年7月初,洪深由广州再返上海,住进东方饭店。7月7日(一说8日)下午,上海剧作者协会正在洪深的房间开会,突然外面传来“号外!号外!”的卖报声———“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了!在洪深主持下,协会迅速反应:向卢沟桥抗日守军发出慰问电;集体酝酿创作三幕话剧《保卫卢沟桥》。8月7日,《保卫卢沟桥》在南市蓬莱大戏院成功上演。8月13日,上海抗战的炮声打响。这一天,协会恰巧也在东方饭店开会。于伶回忆,“‘八·一三’上海抗战的炮声开始响的时刻,我们也恰巧正在他(指洪深———引者注)的房间里热烈地争辩着如何更好地开展戏剧工作”。东方饭店“那间狭小的房间”,见证了上海戏剧工作者抗日救亡的激情,难怪于伶感慨道,“洪老这一间旅馆房间对于活跃与推动戏剧工作的作用有多大呵。”(于伶《悼念敬爱的洪老》)。

 

8月下旬,洪深辞去中山大学教职,率上海话剧界救亡演剧二队离沪,奔向远方。直到1946年6月,洪深才随复旦大学从重庆复员返沪,入住复旦教工宿舍“庐山村”(今复旦第一宿舍)19号。

 

让我们再回到1955年6月的那天,当洪深与赵清阁谈到东方饭店时,赵清阁忽然记起:1947年秋,洪深与她合作编剧电影《几番风雨》,也曾在东方饭店讨论过剧本提纲。这一次,她对洪深的用心毫无察觉,以为他又要去那里酝酿新作了。那天晚上,洪深告辞时,赵清阁照例送他到大门口。洪深忽然一反常态,拄杖不走:“送我到弄堂口吧,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来了!”赵清阁只当洪深在说笑话:“老夫子又要给我上课了,这是谁的台词啊?”

 

赵清阁

 

弄堂口昏黄的路灯下,赵清阁目送洪深远去。两个月后的8月29日,一代戏剧大师在北京溘然长逝,走完了60年的人生旅程。噩耗传来,赵清阁恍然大悟,痛哭失声!

 

(本文编辑:许云倩。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题图为今天的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北面(广东路一侧),据于伶回忆,洪深常订的客房,是“四楼北部的那间狭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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