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塔顶干了几个月，我再次回报界。

悉尼一家华文周报招总编，有人推荐我，老板因读过我文章，很有兴趣，便约了面试。于是，几天后，我辞了清洁工，到这家报社上班。和在悉尼塔一样，我太太，课余时间也来报社，翻译、记者、前台一起做。国外报社规模不能和国内比，小太多了。于是，我俩再次坐在同一间办公室。

老板是越南华人，越南共产时逃亡澳洲，本是小学老师，对文化有份尊敬，之前，和三个朋友合开这报社，后来散伙，其他两位走了，他成了独资。他有不少越南华人的优点，朴素，没架子，和大家说笑随便，但也有个极大毛病，办事不爽快，喜欢得寸进尺赚人便宜。比如，他同时也做地产生意。地产商应该很赚钱，可他做得并不好。几次，客户定金都付了，可人家爽快，他又觉自己亏了，卖便宜了，临到来办手续，突然变卦涨价，搞得客户很生气，干脆不买，扬长而去。经营报社也一样，周末休息日，一点小事，就把大家找去，一忙半天一天。洋人那里一切规规矩矩，周末加倍双份工资，而他，别说双倍，一分都不给，脸上且无愧色。

进这家报社，我所处的是个必须为报社全面考虑的位置，这对打开思路，养成全盘考虑问题的习惯，起到很好作用，以至后来再度文学创作，思路开阔不少、清晰不少。之前只是士兵，之后同时还是指挥。

后来我多次说过：办报纸，有风起浪，天经地义；无风起浪，才叫真本事。当然，这无浪其实也是有浪，只是，这浪藏在人心。好的报人，要能感到、看到这“隐藏”人心之浪。一个人有才无才，往往取决于能否提前发现问题，并且解决或利用问题。办报“需要”问题；问题就在身边，关键在你看到与否？有无发现其价值？

这家报社，我是应聘总编而入，干得确也不错，这点老板自己也承认，但他始终不肯公开承认我的总编身份。一时说，报社有个台湾来的，资格比我老，宣布我总编，他会有情绪；一时说，你就先当个执行主编吧，如此这般推脱。可结果发现，他自己的名片上，印的是报社总编头衔。现在想来，该对这老板添多几分好感，无论如何，说明他内心深处对文化的看重。总编不是老板，是文化职务。但当时的我“年少气盛”，他当总编？！感觉他玷污了这名称，还认为他欺人太甚，一再“骗”我。

不到一年，我又辞职。我有一定虚荣心，我承认。当然，辞职不仅因为总编职务不明确。

每次出报前一天，报社所有人都得干至半夜十一、二点，有时甚至第二天凌晨一、二点，搞得筋疲力竭，一夜不睡十夜不醒。有理由吗？根本没有，往往只为等一专栏作家的稿件，或等抄一条新闻。一篇豆腐干专栏如此重要?是否荒唐？为什么作者不能提前交稿？匪夷所思！周报只有旧闻，没有新闻，为一条无足轻重抄来的旧闻，竟要整报社人干等，等到稿件到，然后打字，然后复印，然后排版？什么天理？！老板很有意思，平时不管不问，不知去了哪，可一到出报这晚，一定出现，并且开始总指挥。指挥就好好指挥，他却又不。办公桌前正襟危坐，忙他的地产，出报之事，等着大家一件件问他，然后等他漫不经心地边想便答，大多答得完全不在关键。要说他的安排能力，差到我怀疑他变态，怀疑他觉得大家拿了他工资，不把折磨大家的时间拖长到极点，难以平衡他的“吃亏”心态。

我向他提出，让他放手，出报工作由我安排，不管作为总编还是执行主编，也是我的职责，我说我敢立军令状，保证所有员工七点之前全部回家。我清楚，这是小菜一碟，自己完全有这能力。然而，就为这提议，我俩争起来。大概因为自尊心受挫，“总编名片”受到威胁，更大概员工提早回家根本不是他之所愿，他拍着桌子对我大吼：“你算什么？！”我也自尊心大受挫伤，也拍着桌子对他大吼：你算什么？！

第二天，我就宣布辞职。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后来，他想请我回去，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其实吃不吃回头草我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一个内行竟要听一个外行瞎指挥。

我当时还说了句很过分的话，我说：“有钱可以开餐馆，干嘛要办报纸？！”

（本文编辑朱蕊）题图：由当地华人团体精心准备的中国传统舞龙亮相悉尼海港大桥。 新华社 图片编辑：项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