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早上6时，绍兴滨海电厂，天未亮。正值寒潮来袭，江南的冬夜在天寒地冻中似乎格外漫长。

高静静囫囵擦了把脸，戴上手套走出船舱，发动货船，引擎的轰鸣取代了冷风的啸叫。不远处的闸门缓缓开启，货船向绍兴港驶去。

这段水路，高静静走过多次，路线和沿途的风景都了然于心。和往常一样，这艘500吨级的“天统10”集散两用船在绍兴滨海电厂卸完煤后，要去绍兴港装载20个集装箱返回宁波，再从宁波装煤起航。每趟的航行时间约6天，途经5座船闸，靠岸不歇，一个月跑5个航次。日子周而复始，如同潮涨潮落。

长三角地区水路纵横，水运发达，类似的场景不新奇。仅以杭甬运河宁波段的数据为例，2020年杭甬运河宁波段货运量546.7万吨、通航船舶21858艘次。

不过，像高静静这样的“95后”年轻人在运河上跑船，这极少见。老话说“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高静静却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

高静静正在船上工作。 朱凌君摄

最大的困难是无聊

早上7时多，“天统10”停靠绍兴上虞的塘角船闸。

高静静做完早餐后，才腾出时间洗漱，她和父母一家3口，绝大多数时候，吃住都在船上。她的父亲高红斌和母亲龚小玲趁着停船享受片刻的闲暇。这可能是一天中一家3口为数不多的同框时刻。高红斌需要开船，为了节省时间，平日里即便吃饭也多半是和妻子轮流。大多数时间里，3人都在不同的船舱里忙着各自的事情。但高静静仍觉得温馨，她说：“至少能陪在父母身边。闲暇时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谈心就是最美好的回忆了。”

不过一开始，高静静是不愿意上船的。

今年25岁的高静静是“船四代”。她是安徽亳州人，从她的曾祖父开始，家族亲戚就在淮河、洪泽湖一带讨生活，以跑船为业。出生在跑船世家，高静静打小就与船结下不解之缘，但小时候的她不喜欢船，更不曾想过日后以跑船为生。多年后，尽管已经习惯了水上的生活，但她还是学不会游泳。

“小时候不懂事。父母在外跑船好几年才回家，看到船就觉得把他们拐跑了。”在高静静的记忆中，童年时父母亲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

但龚小玲连时间都记得真切：“女儿出生后，由爷爷奶奶抚养。从9个月大到7岁2个月，我都没见过她的面。那个时候，为了生活，真的一点时间都没有。”高静静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小时候经常会缠着爷爷讲故事听。“但爷爷每次都讲书里的故事，从来不讲在船上的经历。”高静静记得，有一次催得急了，爷爷轻轻地拍了拍她，长叹一口气说船上太苦了，然后没有再说话。

“爷爷已经不在了，他过世的时候我爸妈都没有在身边。”高静静低下头，声音也小了很多，“小时候他们没法陪我长大，现在有时间我希望能陪着他们慢慢变老。”

陪伴家人，这也是高静静上船的初衷。2019年，她的姐姐和堂兄相继离开“天统10”去了新的船上工作。船上缺少人手，但又苦于招不到合适的人。无奈之下，龚小玲只得把高静静叫到身边。“想来真觉得亏欠了她。”直到现在，龚小玲仍有些后悔。

起初，高静静是犹豫的。彼时的她，在老家的一家服装厂打工，虽然辛苦但收入尚可，生活自在。20岁出头的年纪，正是喜欢热闹的时候。高静静性格活泼开朗，和闺蜜一起聚会逛街是她最重要的爱好。上了船，意味着和线下的社交圈断了联系。

“最大的困难是无聊。”高静静向记者抱怨，跑船快2年了，她只看过一场电影。她不是没在船上生活过，从小学开始，高静静姐弟3人几乎每年寒暑假都来船上和父母团聚，但似乎只有第一次上船让她记忆深刻。新鲜劲消退之后，枯燥和乏味便占据了生活的全部。

然而，姐姐出嫁，弟弟又离家去安徽上大学，高静静一个人在家住得冷清，“和父母一起生活”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太有诱惑的选择。一番纠结后，高静静决定答应母亲上船工作，成了年轻的跑船人。

货船即将靠岸，高静静准备放缆绳。 朱凌君摄

提前过上老年生活

记者见到高静静时，她正在梳洗打扮。她的储物柜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护肤品和化妆品，一瓶面霜用得将见底。

高静静笑着说：“还有好多都没有摆出来，怕被爸妈看见又要埋怨我会花钱。”在她看来，工作不易，就更要精致，每天护肤、化妆的步骤不能省，“这是生活的态度”。不过，在穿着上她似乎随意得多，一件红色卡通图案的套头卫衣，一条黑色棉裤配深红色的棉鞋，就行了。

一只小猫从房间里窜出来，在高静静的脚边撒娇地蹭蹭。高静静俯下身去抱起猫，摸着它油光锃亮的毛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高静喜欢“撸猫”。上船以后，这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爱好。这只猫叫“奶茶”，是她捡来的，长年生活在船上，“奶茶”看见陌生人，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盯很久。最近，春节将至，一家3口即将返乡过年，“奶茶”的安置问题成了高静静最担心的问题。

和很多年轻人一样，高静静也喜欢撸猫。这是她在船上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朱凌君摄

除了“撸猫”，高静静会刷手机消磨时间，也会上淘宝买买买，最爱买化妆品和衣服。货船停靠绍兴大厍船闸，是高静静最期待的时候。在这个船闸有专为船民设的投递站，可以上岸取包裹。不过，与岸上的生活有所不同，高静静每次网购都得提前询问发货快递和送达时间，投递站只有少部分快递才可送达。网购多了，难免会被人唠叨，但她乐此不疲。

船上的生活，日复一日单调枯燥，反而把高静静的性子打磨得柔和了许多。以前，高静静性子急，花钱大手大脚，就连看电视剧都恨不得一下子追到结局。现在，高静静自觉有了规划。比如，最近她在追电视剧《有翡》，但一天最多只看两集，“要给第二天留点念想”。她还开始记账攒钱，把每笔开销都仔细记录下来，还去新办了一张银行卡，每个月只划一部分钱到卡上用于网购，其他的则算作存款。许多年轻人爱熬夜，高静静却变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像是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晚上过了10时就犯困，早上6时就醒了。”

对于高静静一家来说，日常生活都在船上，船就是家。

龚小玲是个勤快人，喜欢收拾，角角落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爱养花，在“天统10”的天台上，养了许多盆花。每天浇水、拔草、施肥，像岸上人家一样侍弄。在母亲的影响下，高静静在天台上种了草莓，塑料盆里栽上草莓苗，覆盖一层塑料薄膜做了简易的温室大棚。平日里，高静静上下天台习惯徒手攀爬，身姿矫健。不过，冬天低温，船上到处结冰，两侧也没有围栏，看上去颇为危险。高静静好几次都被龚小玲厉声喝止，但下一次她还是会偷偷爬上天台看风景。可惜的是，近期连日低温，草莓和其他花草一样都冻死了，干枯的枝蔓随着冷风摇摆。

高静静在天台上种了草莓，每天小心翼翼地打理着。 朱凌君摄

条件比以前好多了

说起高静静，龚小玲心里止不住地愧疚。

一方面，她为女儿没考上大学觉得亏欠，“如果我能好好陪她教育她，她是可以考上大学的”。另一方面，龚小玲至今仍有些后悔，跑船的苦，龚小玲和高红斌都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龚小玲都只是让高静静做些家务，船上的工作几乎不让她碰。

高静静不这么认为，她自嘲没有读书的天赋，上船觉得更自在。龚小玲的态度反而让她颇为沮丧，更加剧了她的无聊。刚上船那会儿，她每天无所事事，“闲得要长草”。时间一久，她一度想要放弃。但转念一想，跑船似乎也没那么糟糕。比如，高静静是按月拿固定工资，一个月能有5000多元收入，比她在老家打工时高。如果下了船，还要重新适应岸上的生活节奏和工作压力，并不见得会比跑船发展得好。

于是，她找机会和父母深谈了一次，高红斌拗不过她，只得答应让她试试。去年，高静静开始学习轮机知识，为考轮机员证做准备。她每天按时上网课、刷题。“上学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过。”高静静说。另外，她还向高红斌学习开船的技术，有空就往驾驶室跑。

跑了40多年船，高红斌深知这一行的辛苦。过去，船上条件很差，夏不隔热冬不挡风，为了多跑点活儿，经常忙得整夜都不能睡觉。“在岸上，遇到刮风下雨都往屋里跑；在船上就不一样，你得往外跑，得去检查货物照顾货船。”高红斌说，长年累月，还积下了不少病痛。为了节省时间，高红斌往往扒拉几口饭就算吃过了，时间一长，胃就落下了毛病。

以前，高红斌家自己打过一条30吨的水泥船，后来货船到了年限被拆掉了。高红斌想再买条船，无奈价格太高。伴随着长三角高速公路网的建成，公路运输火了起来。速度慢、周转麻烦的河道航运受了影响。迫于生计，高红斌后来只得辗转湖州、上海一带，给别人跑船。

现在，日子有些不一样了。不少航段都出台了相关规定，禁止夜间航行，并且规定了船闸的开放通行时间。受此规定，高红斌只得调整航行时间，倒也降低了夜间疲劳行驶的风险。“天统10”是条500吨级集散两用船，船上有空调有冰箱，简单的家具一应俱全，条件比以前的船好多了。

挣钱也比以前多。高红斌算了笔账，船上开支相对较少，一年算下来能净挣20多万元。看着女儿在船上忙碌的身影，高红斌常会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日子。一个人开船时，望着眼前宽阔的河道，高红斌有时会喃喃自语：“也许跑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去年，高静开始学习轮机知识，为考轮机员证做准备。 朱凌君摄

长三角水运被再次激活

两年前，在踏上“天统10”的甲板前，高静静一度十分担心自己会脱离社交。

好在有手机，高静静每天会和朋友聊天，聊生活八卦、分享日常琐事。上船两年多，她还结识了一帮新朋友——同在运河上的跑船人。有时候，若是靠岸装卸货的时间久一些，高静静会和新朋友们下船去附近的商场、超市逛逛，顺便采购船上的食物、日用品等生活物资。跑的次数多了，高静静对每个船闸附近的交通和商圈都十分熟悉。

去年，高静静恋爱了。经朋友介绍，高静静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两人认识一年多了，目前关系稳定。男朋友也跑船，家里有自己的船，在杭州、上海一带从事水上运输。高静静没想到，跑船的经历反而成了他们感情的“红线”，让他们有了聊不完的共同话题。

“我们差不多算是网恋。”谈及感情生活，高静静显得有些羞涩，微微低了下头，视线在桌面上游移。认识了半年多，两人才在回老家时第一次见面，互相觉得不错就在一起了。即便如此，因为跑船分隔两地，至今才见过5次面。每天一有时间，高静静就和男朋友视频，有时各忙各的，开着窗口也不说话，就这么“云陪伴”在对方身边。

怕父母反对，确定关系后，高静静一直没敢告诉父母。“我知道他们不希望我一直做这个行当，更不要说谈个同是跑船的男朋友了。”高静静有自己的担忧。龚小玲一开始确实不看好，“总归是心疼，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不要这么奔波”。但看到两人感情甜蜜，时间久了，她也慢慢释怀了，轻叹一口气说：“只要她喜欢就好了。”

如今，高静静已经逐渐适应了船上看似一成不变的生活。谈不上成长或是独立，只是愿意去承认平淡是生活的常态，愿意和自己相处。她开始努力地学习跑船的知识，更多地去协助父母做一些船上的工作。对于未来的打算，高静静坦言自己还说不上来具体的计划，采访结束后，她给记者发来这样一段文字：“我觉得既然选择了这个行业，我就要坚持下去。”

在船上，帮助母亲烧水做饭是高静静的日常工作。 朱凌君摄

运河的流水带走了光阴的故事。长三角高速高铁密布成网，大运河依旧波光闪耀。

长三角地区历来水路纵横、水运发达，但也曾经历过水路萎缩、码头废弃的时代。近年来，随着像杭甬运河等高等级航道网建成通航，以及国家相关政策的推进，水运运量大、经济性好、低碳环保等优势进一步凸显。长三角地区水运的“一池春水”被再次激活，众多城市因此迎来了奔江达海的新时代。

河水奔涌、水运繁忙的背后，是无数的跑船人为了生计辛苦奔波和默默奉献的身影。无数货物在船上，走向四方，岁岁年年货在变，不变的是船家的辛劳付出。

高红斌深信，只要河上有人、有船，便永远有生命力。高静静的加入，总会带来一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