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西走廊，生死之间

我是舒缓疗护病房的一名专职护士。我工作的地方有点特殊：病房被划分成了两个部分，走廊东面住着体弱的老年病人，走廊西面住着生命垂危的舒缓（临终）病人。

与东面的患者及家属，我们探讨的是生；而与西面的患者及家属，我们探讨的是死。站在东西走廊的中间，我常常感觉自己站在了生死之间，体会着常人感受不到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傅老先生今年81岁，是位脑梗塞后遗症患者，由于疾病的原因，他肢体偏瘫、身体不能自主活动、丧失语言能力、卧床不起。他曾经住在“走廊的东面”。

老先生的家人对他的关心和照顾无微不至，特别是他的老伴曹奶奶，每天都会来陪他聊天、喂饭、按摩偏瘫的肢体。午后时分曹奶奶会伏在床边的床栏上小眯一会儿，或者织织毛衣打发一下时间，等着老先生睡醒。即便遇上恶劣的天气，她也会照样出现在病房里。

我偶尔也会劝她：“曹奶奶，这大风大雨的天，路上滑，您出来家里人多不放心啊。下次碰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不要出来了，有什么事我们会给您打电话的。”

但是，曹奶奶每次都笑嘻嘻地说：“妹妹（本地长辈对晚辈一种亲切的称呼），就两个路口，我路上会小心的。一天不来看他，总觉得心里空空的。”老先生即使疾病再痛苦再受罪，只要看见曹奶奶，就显得很高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两口相濡以沫的温情感染着我们每一位医护人员，我们也习惯了每日看见曹奶奶，大家就像亲人一般。

► 一层之隔，天人永隔

2014年，我院机场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成为了上海市实事项目工程，舒缓疗护病房的第二批试点单位，由于舒缓病房的成立。原来“走廊西面”的病人被转到了楼上的病房。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接受各种有关于舒缓疗护的培训，当我培训结束回到病房后，却好多天没看见曹奶奶。但那段时间忙于舒缓病房的成立，无暇顾及，心想大概家里有要紧事，过几天就会来的。

2015年3月的一天，正月十五还没过，一早，张主任告诉我今天要收一位胆囊癌的患者，让我准备接收病人。正好马上要过元宵节了，我和同事打算给病房添点喜气，走廊内外都挂上了大红灯笼。我特地在马上要入住的病人床头上挂了一个小灯笼，希望能带给她一丝温暖。然而，当看到新病人的那一刻，我完全楞住了，这不是曹奶奶吗？

曹奶奶查出胆囊癌已经有几个月了，在历经了一番艰辛的求医问药之路后，被诊断为胆囊癌晚期，已不具备积极救治的条件了。

曹奶奶看见我就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妹妹，我来住几天院，等胆囊炎治好了我就回家，我身体蛮好的，你别担心。”

什么？胆囊炎？我心里犯嘀咕。家属悄悄告诉我，他们没有告诉曹奶奶真实病情，怕她接受不了。在舒缓病房，很多家属都会要求我对患者保密病情，所以很多患者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或者不知道其严重程度。

但身体是自己的，对于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我相信曹奶奶有察觉，因为每次跟她沟通时，她都会有很多疑问，“妹妹，我怎么挂了盐水还不见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康复”、“我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每次我还来不及说话，家属都会抢先一步说：“侬放心好勒，慢慢就会好的。”为了尊重家属的意愿，我通常不得不附和着说些宽慰病人的话，这对于我来说也是很苦恼的一件事。其实，临终真不该如此的沉重，告知病情是对于生命的尊重，也是希望病人能不留遗憾的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曹奶奶和老伴的感情很深，她总是问我老伴最近怎么样？有一天我推来轮椅想推她到楼上去看看老伴，但是曹奶奶说：“等我病好了再去吧，我不想他看见我生病的样子，他要掉眼泪的。”

两个半月后，曹奶奶离开了人世。

曹奶奶过世当天的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家属一脸焦虑的找到我说：“小周护士，你快去看看我妈吧，一个早上，她一句话都不理我们，她比较听你的，你去和她说说。”

我着急地来到床旁握着她的手说：“曹奶奶，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跟我说说。”曹奶奶左眼角突然流下了一滴眼泪，那是我见过最特别的眼泪，没有红红的眼眶，没有悲伤的情绪，但在我眼里却是那么的忧伤。曹奶奶艰难地弯了弯嘴角说：“妹妹，我没事。”本来还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由于家属的坚持，直到曹奶奶病逝也没能见到傅老先生最后一面。最无奈的是，这对恩爱的老夫妻仅仅隔了一个楼面而已，可这却成了生与死的距离。

► 生者的泪，逝者的泪

2016年6月的一个早上，我去楼上病房帮忙插根胃管，才知道是傅老先生插胃管。家属告诉我，很长一段时间曹奶奶都没有去看傅老先生，老先生经常用仅能发出的一个音“妈妈、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问儿女们，一开始儿女们假装听不懂，不想让老父亲伤心，后来时间长了，不用儿女多说，老先生心里也明白了，从那以后他就不肯吃饭了。

当我插好胃管，老先生的眼角也流出了眼泪，我想起了曹奶奶临终时的眼泪，一个是生者的眼泪，一个是逝者的眼泪。

老先生的儿子一直站在门口，不愿看见老父亲插胃管痛苦的一幕，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对我说：“唉！我老爸这样活着真是受苦，现在想想我妈走的虽然比我爸早，但至少她没受什么痛苦，那么安详。”

在曹奶奶过世后，我曾经问过曹奶奶的家属：“如果换作是你，你是否愿意家人瞒着你，不告诉你真实病情呢？”儿媳说:“如果是我，我想知道实情，当初瞒着我妈，现在想想确实有点不应该。”

生与死，除了那几声欢呼，几阵痛哭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如果问为了什么？也许就是为了爱，为了快乐。“乐当苦时乐也苦，苦作乐时苦亦乐，苦乐皆出于心，心苦亦苦，心乐亦乐。”

生与死的距离，对于每日站在“生死之间”的我来说，就是“东面”与“西面”的距离、就是一个楼层之隔的距离。而现在拥有生命的人们，不管你如何看待生命，生命短暂，多加珍惜。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本文编辑：许莺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题图来源：太平洋家居网  图片编辑：苏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