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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送别周小燕——先生,真希望你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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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赵兰英 2016-03-10 08:04
摘要:去看您,是正月十六,刚过了元宵。看到病床上,瘦弱的你在痛苦地摇着头,双手不停地摆动着,忍不住,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你微微睁开了眼,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我知道,你这是在和我打招呼……今天上午,我们即将送别周小燕先生。赵兰英女士饱蘸深情的笔墨,在今天同时刊发于解放日报·朝花周刊和上海观察。她讲出了我们的共同的心声——先生,真希望你没有走。

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呢?

 

肠断、肠断、肠断。总以为,你会创造奇迹,犹如故往,走出病房,神采飞扬地给学生上课,快乐风趣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天,去看您,是正月十六,刚过了元宵。看到病床上,瘦弱的你在痛苦地摇着头,双手不停地摆动着,忍不住,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这才几天呀,万恶的病魔就将你摧残成这样子。我轻轻走上前,抚摸着你的双手,唤道:“先生、先生。”你微微睁开了眼,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我知道,你这是在和我打招呼,一定是想说:“兰英,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很丑吧。唉,不能和你说什么了。”我哽咽道:“先生,我来晚了。”

 

你的学生廖昌永也来了,贴着你的耳朵,唤道:“先生,我是廖昌永,我是小廖。”听到了学生的呼唤,你又一次艰难地睁开了眼。昌永在病床边蹲下,轻抚你的双手,轻触你的头发,轻声说道:“先生,你好好在这儿休息。你会创造奇迹,你会好起来的。”站起身来,廖昌永说道:“我感觉,先生在昏迷中,还在为学生上课呢。”医生说:“她今天的状况比昨天好多了,心跳保持在每分钟90多跳。”同去的周天平律师也说:“按照民间算法,周小燕先生今年虚岁100了。她会闯过这道难关,创造奇迹的。”先生,您看,大家都那么希望奇迹在你身上出现啊。

 

可是,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呢?

 

 

你鼓动道:“在这里,你不签谁签呢。”顾平签了,你又顽皮地说:“好了,以后我眼睛瞎了,你要负责的噢。”性命攸关之时,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这个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你学着解放军走正步的样子,抬起腿,甩着手,笑道:“你看,我现在好了。生病的时候,走路是拖着的。”你弯下身子,做起了拖腿的动作。那个滑稽的样子,把我们逗得笑出了眼泪。我查了查笔记本,那天是2013年10月27日。

 

其实,那次你是吵着,并且给医院写下保证书,才回家的。那天,你送妹妹回家。姐妹情意深,有说不完的话。在门口,你们还聊着,突然,你感觉妹妹的半边脸看不清了。但是,你没放心上。其实,两天前,你的眼睛抽搐得不行,保姆要你去医院,你不肯。一会儿,好了点,便得意地说:“你看,不是好了吗?”这是发病的前兆啊,可你不当一回事。到了晚上10点,左眼什么也看不清了。急得保姆给远在美国的儿女打电话。女儿怀疑脑梗,要你马上去医院,你还是不肯,说:“今天是周日,明天去吧。”急得女儿只能给你的学生顾平打电话。顾平立即开了车过来,把你送进医院。诊断下来,果然是脑梗。医生要家属签字。子女不在身边,谁来签呢?看到顾平有些犹豫,你鼓动道:“在这里,你不签谁签呢。”顾平签了,你又顽皮地说: “好了,以后我眼睛瞎了,你要负责的噢。”在自己性命攸关的时刻,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廖昌永来了,顾平无奈又认真地说:“我签字了,先生要我负责。”廖昌永听后,马上笑着说:“这就好办了,在周先生这里,什么奇迹都会出现。”

 

先生,您就是这样,总是把痛苦自己留着,把快乐、幽默带给大家。

 

也就是在这次因脑梗住院中,你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这天是2013年的8月14日。这个夏季,是上海有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连续多天40摄氏度以上高温。你的第一句话就是:“兰英,你烤焦了没有?”我乐坏了,连忙回答道;“周先生,我没有烤焦,但是,烤糊啦。你怎么样啊?”你笑道:“我担心你,没有烤焦就好。”接着,你“诉苦”道:“天天关在医院里,我难受死了,朝看日出,夕看日落,没有意思。医生说要静养,还不让人来探望。不让我会朋友,不让我教学生,这样的日子,就是活到100岁,还有什么意义?我对他们说,可不可以让学生到病房来上课?他们也不同意。没有学生,我的日子真的没法过。”

 

你需要学生,学生更需要你。

 

可是,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呢?

 

 

秀英一看,是2000元钱,不肯要。向来温和的你却板起了脸,说:“你出国比赛,代表的不是你李秀英,是上海音乐学院,是歌剧中心,是中国。”

 

你曾经笑说自己是感情上的工农兵。因为你的那些出色的学生,没有特殊的家庭背景:魏松是部队战士,张建一是企业工人,刘捷是铁路工人,廖昌永是农民的儿子,李秀英是工人的女儿……现在,他们名扬国内外舞台,是圣洁的音乐殿堂中重要的顶梁柱。在选择学生方面,你有自己的标准和独特眼光。你喜欢朴素、吃得起苦,身上有一股执着、坚毅劲的孩子。因此,选学生从来不看身份,首先看中的是德,其次才是艺。你多次对我说,搞艺术的人,品行一定要好,品行不好,成不了大家。你用山东话调皮地唤作“山东大妞”的秀英,曾经因家庭经济拮据想退学,是你把她叫到自己家中同吃同住。你们是师生,却情同母女;你们是两代人,却平等如朋友。秀英第一次出国参加比赛时,你递给秀英一个大信封,说:“拿去,给自己做一件漂亮的演出服。”秀英一看,是2000元钱,不肯要,说穿旧的也可以。向来温和的你却板起了脸,说:“你出国比赛,代表的不是你李秀英,是上海音乐学院,是歌剧中心,是中国。”在这个高水平的国际声乐大赛上,中国姑娘李秀英获得了第二名。后来,秀英屡屡在国际声乐舞台上获大奖,世界各大剧院纷纷与她签约。然而,如日中天的她,却在你的感召下回来了。秀英对我说:“跟随老师的五年,是我一生中最特别、最重要、最幸福的五年。老师不仅教我们技艺、知识,更教我们做人的道理、方向。我有这样好的老师,为什么不待在她的身边,守着她,像她那样把所学的知识教给更年轻的人呢?”

 

这样的风景,在你这里,年年、月月、时时、处处,都盛开着,只是每一次都呈现为不同的风姿,不同的芳香,但是都照人,都迷人。

 

可是,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呢?

 

 

 

你认为中国学派就是中国风格。一是中国语言;二是要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要求;三是要有民族的味道;四是符合中国民族情感要求。

 

在培养学生或者说在教学思想、教学方法上,你一直在不断学习,不断追求,有很多很多想法。对此,我在那本拙作《她是这样一个人———写真周小燕》中,斗胆地做了一些概括和描述。其实,你是在用心、用情,乃至用生命在教学呀。你的教学方法和教学思想,是一本厚厚大书,需要几代人去学习和研究。

 

2013年5月的一个下午,你给我打电话,说想和我聊聊,听听意见。原来年底要开一个关于民族音乐发展的研讨会,你要做些准备。那天,我们聊得很畅,关于中国民族音乐的发展,你一直在思考,有很多有见地的观点。什么是中国学派?这是一个音乐界至今争论不休的问题。你认为中国学派就是中国风格,由4个方面组成:一是中国语言;二是要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要求;三是要有民族的味道;四是符合中国民族情感要求。你说,大家喜欢把艺术分派,你觉得不好。如果只停留在派里,就没有发展了。袁雪芬的袁派,徐玉兰的徐派,那是符合她们个人特点形成的流派,再复制一个袁雪芬或徐玉兰,都不可能。梅兰芳以前说过,梅派就是没派。西洋歌曲的科学在于发声方法。但是,不是唱咏叹调就是科学了。没有掌握语言,不懂意思,就是不科学。光有理解,声音上不去,也不行……这些问题,搞不清楚,几十年也争不出名堂来。

 

你还说,中国声乐究竟在民族基础上发展,还是在西洋唱法基础上发展,这个问题到现在也还没有搞清楚。你认为,如果符合中国民族音乐规律、语言规律,表达中国人的情感,并且了解作品风格,处理自如,群众听起来好听,就是对的。如果仅用美声唱法唱中国歌曲,对其余不顾及,那么中国人听起来不好听,外国人听起来也不舒服,这就是夹生饭了。有人说,声乐不需要学,越学越僵,这种说法不对。要有意识地知道自己在怎样做,应该怎样做,且操作自如,这就是专业与非专业的区别。艺术不是竞技项目,不能比赛。西藏有西藏的特点,内蒙古有内蒙古的风格,新疆有新彊的优势,没有好坏高低之别。你主张,在艺术上多搞些汇演、调演之类,让大家有机会多交流,相互学习。

 

你常常像孩子般地“憧憬”:一天不是24小时,是48小时;一年不是365天,是635天。因为你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梦想要实现。

 

可是,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呢?

 

90岁时,你说你的下半场足球刚开始,你要争取进两个球———一个是再培养几个热爱祖国,为人民需要的歌唱家或声乐教师;二是打造一两部能够先走遍中国、后走向世界的原创中国歌剧。这两个球,你已经漂亮地踢进去了。可是,你并不满意。于冠群等一批年轻的学生,都已在国际声乐界崭露头角。那一天,重病的你把入院前还在教的一位学生,托付给秀英。这时,一向坚强乐观的你流下了热泪。你倾情打造的原创歌剧《一江春水》,在上海、天津等地演出,获得了成功。你还想将巴金的《家》、曹禺的《日出》改编成歌剧。先生,我不知道,你的遗愿什么时候才能变为现实。

 

病中的你,还时刻想着别人。去年,你建立了以丈夫张骏祥和你的名字命名的“祥燕艺术教育公益基金”。你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献给了艺术,你希望有更多的人关心和帮助那些有艺术特长和梦想的贫困孩子,帮助那些孜孜矻矻将艺术播撒在贫困山区的老师。先生,你安心,你的这个遗愿,你的一双儿女正在努力实现着,在你的精神感召下,热爱你和热爱艺术的千千万万有识之士,一定会加入这个行列。

 

真正的生命是没有年轮的。人生最高的境界是内心的阳光、青春和自信、幽默。你说,一个人的心态,不要随着年龄增长而变老,可以永远年轻,这是自己可以掌握和做到的。在你这里,从来就没有一个老字,不觉得自己老了,更不服老。

 

可是,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呢?

 

 

你边欣赏边对家人说:“我也要去西藏。”大家不同意,你说:“他都60岁了,为什么可以去,我就不可以?”先生就是这样,以为自己还年轻。

 

1917年8月,您出生在上海。2015年,您已99虚岁了,按照民间传统习俗,年长以后,过生日做9不做10,也就是说应该给你做百岁大寿了。廖昌永兴致勃勃地建议,将世界各地的学生叫来,热热闹闹地办几场音乐会。你的学生也都纷纷响应,恨不得马上就飞过来。可是,你一百个不答应,说:“我为什么要提前老呀,你们为什么要催我老呢?我可不要提前老,不被你们催老。”后来,你悄悄告诉我,你还有一个顾虑:所有学生的音乐会都要参加的话,一是怕时间上排不过来,二是怕万一自己精神跟不上,如果去了这个,不去那个,对学生不公平,都是学生呀,他们之间也容易产生矛盾。先生,您就是这样,万事都想得仔细,都为别人着想,宁愿舍弃自己。

 

去年3月,奚美娟、缪国琴和我一起去医院看你。窗前的小桌前,你正拿着放大镜看东西。我们问道,先生在看什么呢?你说:“一个学生写的毕业论文,说总结我的教学经验。我说,我还在教学路上呢,你怎么总结呢?”瞧,这个时候,你没有想过自己的病,心心念念的还是教学。你幽默地说,你现在是雾里看花,左眼看我们,正面看不清,只看到侧面。然后,又风趣地做了一个怪动作,说:“看人就像电影中的特务一样。”正是,您把快乐带给别人,把痛苦留给自己。你叹道:“我现是个被管制分子,什么事都要向学院报告,真没办法。”你撸起袖管,不服气地说:“其实,我很有力气。”接着,和奚美娟掰起了手腕。奚美娟直叫:“哎哟,劲真大。”

 

大概是三年前吧,家乡武汉有人来看你。这时候,进来了一个电话,你起身去接。在家里,除了做饭,自己能做的事,你都是自己做的。我一直记住你的这句话:决不把自己培养老。只听见,后来你用英语和对方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你捂住话筒,转过身来,朝大家做了个鬼脸,说道:“对不起,对方是一个老太太,话多了点。”啊呀,先生,你都90多岁了,还说人家是老太太。不由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也就是一两年前吧,妹妹的儿子去西藏,拍了一组照片回来,你边欣赏边对家人说:“我也要去西藏。”大家不同意,你说:“他都60岁了,为什么可以去,我就不可以?”真的,先生就是这样,以为自己还年轻,还不到60岁。

 

可是,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呢?

 

断肠、断肠、断肠!

 

先生,要送你,难啊、难啊、难!迈不动沉重的腿,忘不掉刻骨的情,丢不去铭心的义,抹不完伤情的泪!

 

先生,你没有走呢。真的,永远不会,与日月同辉,与山水同存!

 

先生,寂静的天堂,也会因你的到来,歌声嘹亮,笑声朗朗,喜气满满!

 

先生,你快乐地上路吧。

 

(本文涉及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  图片摄影:蒋迪雯  组稿:伍斌   编辑邮箱:wbb037@jf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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