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的脑外科手术是二十六岁那年做的。

那时刚来澳洲留学，白天打工，晚上上语言学校。打工为生活费，也为还借的留学费用。学语言当然是为了后续的硕士课程打基础，而且不够出勤率是续不到签证的。

有天下午，罗杰突然感觉头疼，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已经疼痛难忍了，二话不说， 赶紧开车去找家庭医生。诊所的那条路怎么变得如此狭窄，车贴着墙面而过，顾不上了！快！命比车重要！任凭“砰砰”的撞击声——车子肯定面目全非了。

诊所的门也变小了，他还没进去就大叫：黄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黄医生说，你赶得巧，我正准备下班哪， 今天孙子生日。听了主诉，黄医生指示他赶紧去同幢大楼的影像所作脑CT。

从检查床上下来，影像科医生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急急说，快去，黄医生等着你。

黄医生已经下班了，他说我是最后一个病人，他要赶去孙子生日呢。

去吧，他没走，在等你。

黄医生没下班？只见他在诊所门口翘首，这会也不提孙子了，着急地说，我已经都联系好了，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你马上要去王子医院脑外科动手术。这是我写的介绍信， 带上。还有刚拍的CT片子 。

来不及问，来不及说，救护车到了，不一会儿，罗杰就被活动担架推进了诊疗室。里面灯光很亮，护士給接上血压仪，测着体温。

大夫是个身体壮硕的中年男子，灰色的眼睛充满着安慰和抚爱 。他温和地说，我将主刀你的手术。这里是脑外科。大脑作为人体的“司令部”，是人体最大的神经中枢。里面分布着几亿个神经细胞，功能区交错重叠、错综复杂。如此精密的器官却仅比豆腐脑略硬一点……你的脑瘤膨大，已经压迫了视神经，好在你来得及时，我们来把肿瘤拿掉，你相信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现在做一些术前准备，明天一早就手术。

医生沉着稳重，语气自信， 但是罗杰头疼之外，心也倏地抽紧了：平时身体好，医学知识也了解不多，但是，开颅？万一醒不过来？真后悔，昨天不该跟房东计较几毛钱的水费；今天是固定的跟父母通电话的日子，也顾不上了；答应陪小蓓练车的，她等着我约时间呢。想起小蓓，眼前闪过她甜美的笑容， 也许没有机会向她表白了？

生命是自己的，自己却掌握不住， 医生说了，这种病例全世界有记载的不用两只手就能数出来，病情凶险，按目前经验，能下手术台的只有百分之二十可能。即使运气好，活着下了手术台，医生说也有可能损伤视神经或其他神经， 就是说成为盲人、歪鼻斜眼或半身不遂。

胡思乱想着，口渴得厉害，还有点饿。但是护士说了，今夜不能进食不能喝水。想想自己突然得了要命的重病，也不知能否见到明天的朝阳，生命无把握，解决口渴也许是此生最后的愿望，当自我满足一下，不忍了。他下床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橙汁，就站在冰箱旁，不管三七二十一，头一仰，咕嘟咕嘟地喝起来。正好值班护士进来，一见此景，大惊失色，夺路而去，不一会儿来了好几个穿医院制服的。他的病情在医院里已经人人皆知，没有人责怪他，值班的院领导 当机立断：打开所有的水龙头。一时间整个医院一片哗哗声，就是为了助兴那一瓶橙汁从他身体排出，保证手术可以按期进行，因为那个主刀医生是全世界有名的脑外科专家，不是那么容易安排的， 更何况罗杰的病情也拖不起。

第二天一早，医院所有能来的护士都到场，只因该脑肿瘤罕见，至今世界上只有五六例手术成功的，而如今五六例中也有几个已经过世了。

体温测了，麻药上了，这时已经穿好手术服，戴上口罩，消毒完毕的大夫一副“奋袖出臂”的临战状态，他跟 护士AN说了什么，AN走过来，柔声问罗杰：你对生活还有什么愿望吗？在罗杰听来，这简直就是临终关怀，瞬间眼睛就模糊了。他热爱生活，思念亲人，对未来有无数的美好愿望，可是会有未来吗？自己两脚跨在生死之间，想到这里，禁不住失声痛哭了：“请救救我！我不想死！”

罗杰喘了口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哭着说：“我二十六岁，还没有谈过恋爱，我想要一个女孩的KISS。你们谁能给我？”

周围忽然一片寂静，他脸上火辣辣的，是不是这个要求太唐突，太过分了？但护士AN没有惊愕，没有窘迫，也没有恼怒。她略迟疑，然后大方地俯下身体，金色的卷发从他脸上拂过，痒痒的，她的蓝眼睛闪着亮光，红润饱满的唇，碰上了罗杰干涩的嘴唇。接着另一个高挑白皙的护士TINA也弯下身子，轻轻吻了他的唇。稚态可掬的MARY紧随其后。护士们排着队， 有人吻了他的脸颊，还有人吻了他的眼睛。他们都把最美丽的祝福送给了这个命悬一线的中国留学生。不一会儿，他便带着如愿以偿的小小满足和生命将被重新缝合的希望，酣然入梦了。

待到醒来，已入病室，浑身绵软无力，动弹不得。只是影影绰绰地感到有一位“白衣天使”忙碌在身边。不甚分明地听到从天边飘来一句ARE YOU OK？

我活着！头不疼了，眼睛看得清，耳朵听得明，用力吸一下鼻子，隐隐的咖啡浓香。

主刀医生大胡子带了几位医生查房时，罗杰已经清醒多了， 医生冲着他咧了咧嘴，翻翻护理记录，又仔细查看创口的愈合情况，然后朗声说GOOD。

罗杰这时才发现医生是个大胡子，说，哎呀！给我动手术的时候，你胡子都不知道剃一剃？掉几根到我脑壳里去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医生竟然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快步走了。旁边的医生告诉他：你的肿瘤大，离视神经只有半根头发丝的间隙，大胡子医生素有“编织蜘蛛网的灵巧双手”之称，但是他都说手术的后果不可预知，见你这么快醒来，反应正常，他开心得哭了。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