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可阅读，街区可漫步，城市始终有温度。这是最近流行的温情话语。我们今天就来漫步愚园路这个风貌保护区，读读路上的建筑。

许多人可能并不清楚，愚园路其实有四段，而如有兴趣寻访这四段愚园路，我觉得需要走5步进入5重境界，才会有所收获，读出味道来。

愚园路从1860年筑“军路”开始算起，到1918年拓路完成，经历了58年半个多世纪方才成型。据1935年2月11日《大晚报》“上海越界筑路表”载：愚园路1912—1913年时已长达2378米。据张伟群先生的《四明别墅对照记》所述，愚园路全长7800英尺，合2378米，路宽21.2米。

2378米应是比较靠谱的数字（尚未包括后来拓到长宁路口的那一段），但估计现在谁也没有再实测过，因为现在的愚园路自东向西有四段，第一段，从铜仁路经东海广场（原上海计算机厂）到常德路的愚园东路，其实是后来“接出来”的假愚园路或新愚园路，老底子的愚园路应该从常德路到华山路万航渡路接口的那一段算起，这是第二段，早先是清廷和租界为协防李秀成的太平军而筑的“军路”，建于1860年，在1899年被划入租界，这一段右拐向南就是张爱玲的爱登堡公寓（现常德公寓），路口北面现在是晶品商厦，马路南面是上海宏安瑞士大酒店，此地当初应该是愚园路11号康贻公寓的所在，据说11号门牌号码是愚园路住宅的起始号码，这一带基本被拆除了，除了2001年4月17日至2002年3月28日，被整体平移79.5米后装修一新的刘长胜故居，孤零零的一栋老建筑，却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一看就知道，是还处于光知道保护历史建筑，而不懂得成片保护历史风貌的认识阶段产物，再往西，就是现在的久光百货和隔着一条庙弄的静安寺背面。想当初，愚园路东头就是一个静安寺，和一个外国人坟场。周围的地皮应都属庙产，静安寺扩建也算是物归原主。第三段愚园路，自华山路万航渡路到乌鲁木齐北路，路口的地标是迄今犹存旧貌的百乐门，还有早些年人们熟悉的市百九店，路南愚园支路一带也拆新了，取而代之的是1788广场和静安高和大厦等。可惜的是被拆掉的旧里中，有庆云里中华苏维埃第一次代表大会准备会议的旧址，和茅盾与瞿秋白一起酝酿创作《子夜》的连生里，连一块纪念石碑和铭牌都未留下，可谓“死无葬身之地”。

刘长胜故居

张爱玲曾居住的爱登堡公寓（现常德公寓）

真正保留了成片历史街区风貌的是第四段愚园路，从乌鲁木齐北路口的救火会、市西中学和对马路的愚谷邨涌泉坊开始，人们多以为愚园路到定西路中山公园九层头（西园公寓）已西尽，其实定西路也是后来才开通的，当初的许多小学同学都住在现在定西路区块所在的姚家角里，南边马路过现在的定西路往西，挂愚园路门牌号的还有花园邨饭店（当初的20路终点站就在饭店门口）、钟表元件厂和中山新邨，再往西才是长宁路门号。最值得探究的也是这一段起自乌鲁木齐北路，跨越了镇宁路、江苏路和安西路的愚园路，弄堂毗连，别墅深藏，愚园路如以20路的行车路线，从中山公园终点站算起，一共经历了安西路、江苏路、镇宁路、乌鲁木齐北路、静安寺（拐弯后不经愚园路东段，现又在安西路和江苏路间新辟凤岗路）五个站点。但据1944年2月-8月间绘制的《上海市新改路名挂图》和1946年9月绘制的《最新上海地图》标示，经过或穿过愚园路南北向的道路自东向西居然有常德路、梵王渡路、地丰路（英文名Tifeng  Road，又译迪化路，现乌鲁木齐北路）、武宁路、镇宁路、顺宁路（靠近愚园新邨）、江苏路、武定路、安西路、定西路等10条。沿途据统计光长宁区路段就有25条弄堂，100余幢各式洋房。而据我最新统计，当初整个路段弄堂翻倍50条不止。现在四段愚园路的地标分别是东海广场、晶品商厦、百乐门和救火会建筑，西尽处是中山公园。如若步行观赏，亦非没有可能，但需有知根知底的“地陪公”指点，方有乐趣。

过了镇宁路，愚园路就进入静安区地段。原先的路上只有20路和21路两辆电车，现在已经车水马龙

俯瞰愚园路别墅区照片

欣赏愚园路有些讲究，总结起来是5步5重境界：第一步是荡马路，像老底子轧朋友谈恋爱一样扫大街，随便兜兜，看见的可能是有些杂乱无章的街景，市井气烟火气生活气浓郁，这也是生活在愚园路的一大好处，生活比较方便，过去年代，几乎每条弄堂口都有小摊讨生活，成为街头一景，正是因为落在时间的尘埃里没有太大变化，愚园路上的建筑看上去都有些老旧，倒也符合历史风貌的特点，当然也有内行的，从马路上就能看出些门道的。曾有好事者砥石斋主人，仿竹枝词排列出愚园路的《十大名宅座次》：

愚园路上数豪宅

洋楼名邸依次排

若有导游一线牵

浮生半日可徘徊

首屈要数汪公馆

伯群曾把校花拴

兆铭慕兰接着住

哥堡归宿是童园

其次要算百乐门

玻璃舞池风头闻

翘脚沙逊勿服气

仙乐斯里做主人

汪公馆（王伯群住宅）

改造后灯火璀璨的百乐门

第三要到严家篱

豪宅号称值十亿

花草面积四千九

走了严家换盛裔

第四算到新华村

城市别墅大洋门

区委曾住派头大

金融园区院深深

严家篱（又叫严家花园）

新华村

第五排到汉璧礼

英伦建筑场地齐

西童外侨轮番登

如今名校属市西

第六数到洛公馆

框架结构饰不繁

设计师是沙利文

历经百年又新翻

师生在市西中学（汉璧礼）操场上合影旧照

洛公馆

第七要算百老汇

旧时曾是娱乐会

科林斯柱撑门面

教师进修再委培

第八应排九层头

路西地标立门楼

居高望远房型佳

西园公寓住客牛

愚园路百老汇

西园公寓（九层头）

第九可数卜内门

福世西园林木森

养在深闺人未识

落叶扫院阻闲人

尾盘数到周公馆

金城中储紧接搬

民国将军交替住

最后轮到福字幡

卜内门

愚园路周公馆

第二步是穿弄堂。愚园路的弄堂文化在上海滩应该算是较为典型的，因为多而密，弄堂深深深几许，尤其是新式里弄尤为典型。愚园路的魅力其实就在其中，但许多人“七客一过路”，自然是走过路过错过了，即便许多住在愚园路上的人，也是附近弄堂熟悉，稍走远些就夹生了，其实许多弄堂是弄中有弄，前后通，左右通，弄通弄，弄通路，四通八达的，倒是一些小时候的皮大王，捣蛋鬼，对此熟悉得很，随便举两条，沪西别墅可通宏业花园，宏业花园可通岐山邨，岐山邨可通江苏路安定坊，也就是说顾圣婴的家和施蛰存的家还有傅雷的家是通过弄堂就可以走通的，过江苏路，也可以从畅园旁的深巷通过同仁医院旁的弄堂回到愚园路或直接通到镇宁路，又从镇宁路的弄堂门通过文元坊穿到愚园路，至于其他弄堂的秘密就恕不一一奉告了，有人说，没有住过石库门和弄堂房子，没有过过弄堂生活，不会穿弄堂走路，不算地道上海人，有些道理。

愚园路较大较好较深较有名的弄堂现存的尚有愚谷邨、涌泉坊、十样景、四明别墅、中实新邨、文元坊、四明体育邨、愚园新邨、愚五幼儿园弄堂、桃源坊沪西别墅等。穿弄堂的主要目的是欣赏弄堂深处的美景，否则就是错过山阴道了，除了沿马路的花园洋房，愚园路的一大特点是许多花园洋房藏在弄堂深处，有时甚至是到底乃至拐弯的横弄侧弄支弄里，正所谓深宅大院。当初许多大老板看似住在普通弄堂里，实际上是住在普通弄堂内的独立花园别墅里。谓予不信，枚举数条：涌泉坊、李伯龙故居弄堂、749弄、少年宫弄堂、东方经济图书馆弄堂、柳林别业、愚园新邨（大中华橡胶厂老板私宅原可通），岐山邨、宏业花园、俭德坊，瑞兴坊、兆丰邨等，弄堂深处皆有。貌似平常有玄机，符合许多人不愿声张露富或息身隐居的心理。所谓大隐于市，“舒适的流放”，此处正好，是故愚园路当年是失败政客、退隐军阀、失意文人、乡绅寓公的隐遁之籔、息慰之所，终焉之地。

涌泉坊

愚谷邨

文元坊

第三步是入堂奥。如果有机会进入花园住宅的内里，登堂入室，那就更是气象万千，感慨万千，不仅建筑风格多样，重要的是人物变迁充满故事和人生况味。愚园路上目前成为公共空间或部分成为公共空间，或有活动机会时可以进入的有刘长胜故居、亨昌里《布尔塞维克》编辑部、433弄创意区、洛公馆餐厅（洛克菲勒投资兴建）、1015号和1039弄内的福餐厅、新弘基创邑园区草坪餐厅和百乐门等纪念馆和商业场所，而像长宁区少年宫（曾是王伯群住宅和汪邸）、市西中学（曾是汉璧礼西童公学）、杨树勋住宅（现为悦子阁高级会所）、同仁医院（内有犹太别墅）等则非特定对象和特定时间不得或不会入内，新华邨和联安坊（原长宁区委区政府，现新华金融园）、百老汇（现长宁区教育学院）、546号孙衡甫旧居、684弄的星火公司、714-718号的德必公司等办公场所，一般也是闲人不得入内。更可惜的是像严家花园、卜内门高级职员住宅、原沪剧院所在469弄、601号别墅、原杜重远旧居、西园公寓等因为私家所有，等同京畿重地，无法窥貌。荒废落寞之中可以憾访的是749弄的几栋汉奸住宅（弄内其余别墅为公司或私人所有）、1075号银行家陈光甫住宅、1112弄4号蒋光鼐旧居、1294号工商银行营业处背后的原董竹君住宅、838弄内的两幢唐晔如住宅、1050弄口据云是该区域第一幢公寓的久安公寓（1910年左右造，背后还留有现在已很少见的露天消防逃生螺旋式铁扶梯），以及躲在暗处的851号陈鹤琴故居。

851号陈鹤琴故居

董竹君旧居

第四步是听故事。建筑是可以阅读的。如果不把愚园路上的建筑当作一本石头的大书打开看，不了解这条路的前世今生，不知道建筑里面的历史人文和故事，感知不到建筑的温度，体会不到建筑无声的情感，就不会呼吸到这条路的特殊气息，欣赏到这条路的特殊气质。这些故事包括但不限于：世纪之初一群海归和烈士是怎样在东头的愚园里召开“中国国会”的；当年的李云鹤是怎样在西面的兆丰公园靠近万航渡路的大门口被捕的；康有为是怎样在他如今荡然无存的“游存庐”里度过他生命的最后六年的；著名的中国流行音乐之父黎锦晖最后是如何由末妻陪伴在四明别墅里度过他绚烂归于平淡的余生的；全国第一次苏维埃大会准备会议是如何在庆丰里中秘密进行的；准备搞农民运动军事反蒋的第三党领袖邓演达是怎样在愚园坊内被捕的；被边缘化的瞿秋白和茅盾是怎样在连生里简陋的过街楼上做着文学梦酝酿《子夜》的；世界上第一个亿万富翁洛克菲勒是如何利用橡皮股票风潮的收益造起洛公馆的；汪伪外交部长陈箓是怎样在大年初一的下午被军统暗杀的；日伪时期汪精卫回汪邸一路上是如何戒备森严的；陶希圣是如何在大义凛然的妻子帮助下逃离愚园路住宅公布“汪日密约”的；陈曼丽是如何在百乐门的一场枪战中香消玉殒的；中共谍报王潘汉年是如何赴李士群家多次密会终至于因密会汪精卫而被逮捕含冤而死的；俭德坊和“密使一号”吴石将军、台湾地下党情报案破获又是什么关系；国民党少将邓葆光如何为东方经济图书馆的七万册善本差点搭上性命的；严庆祥为什么在被赶出大宅蜗居后不敢再回去，这里面有什么历史的轮回……知道了这条路曾经是郊外的林荫大道、越界筑路的房地产新区、“沪西歹土”、二战谍战之地，你才会用特殊的眼光去打量这条路，弄堂深深深几许，随便走一走，望一望，都会是惊鸿一瞥，让你翻江倒海。

第五步是有感悟。重温历史，还原历史，是为了了解真相，获取知识，进一步启迪当下，感悟人生。首先，我们可以通过愚园路上的建筑初步了解上海的建筑史。从最早的绞圈房—木板房—老式石库门房子—新式里弄房子—花园洋房—公寓楼—新工房—现在的高层建筑和小区住宅，上海的里弄住宅，经历了100多年的演变过程。从鸦片战争以前的分散自建单幢住宅，过渡到多幢联列集居住宅，愚园路是新式里弄、花园住宅交织的弄堂生活的典型。其二，通过了解这条路，可以较为完整地寻找到中国近现代史的文脉，这是一条无数仁人志士吾将上下来求索的道路，无论红道、黑道、白道、灰道，乃至无间道，都在这条路上留下过深深的足迹。在条分缕析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为杂乱的历史建筑所掩蔽的历史真相，那些变换的旗帜，那些传奇的人事，所以第三，康有为、唐才常、瞿秋白、林育南、邓演达、潘汉年、吴石、黎锦晖、董竹君、黄慕兰、汪精卫、李士群、陶希圣……我们从愚园路上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中，从这里特别丰富的社会阶层中，从这里有着离奇经历和独特命数的男男女女中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份社会经验，更是一种超越历史岁月的豁达，一种理解生命真谛的彻悟，时代大潮颠簸着命运小船，正可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人走得再远，也是传统的一环；人冲得太快，更需要回望来路。身处当下这个急剧变化的互联网世界，我们需要自我的身份认证，需要找到自己归属的根。去国怀乡的人把愚园路当作他们的“乡愁”，精神上流离失所的现代人更会把他们失去的乐园当作心灵的所居。

四段马路，五步境界，方可将愚园路这坛醇酒品出味道来。愚园路历史钩沉研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尽最大努力延续城市文脉、留住城市记忆！

本文编辑：伍斌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