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是明清小说中四个非常有代表性的著作。清代有个诗人叫赵翼，他有一句有名的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通常讲，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也有一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先秦是散文的黄金时代，汉代是辞赋的鼎盛阶段，唐宋是诗词的豆蔻年华，元代是戏曲的丰收季节，明清是小说的峥嵘岁月。

少要读西游 老要读三国

男要读水浒 女要读红楼

明清小说的繁荣首先表现在数量上，远超全唐诗、全宋词、全元杂剧，非常庞大，同时更主要地表现在质量上，很多作品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名片，其中四大名著就是这样的名片之一。

四大名著通常是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这是我们今天的讲法，但在历史上并非如此，历史上可能是六大名著，明代就有四大名著，当时叫四大奇书，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加上《金瓶梅》，那是明代的四大奇书。六大名著是在四大奇书基础上加了清代的《儒林外史》和《红楼梦》，这就是六大名著。也可以讲八大名著，上述六部长篇小说，再加上两部短篇小说，一个是《聊斋志异》，另一个是《三言二拍》。

所谓名著就是有丰富内涵和高超的艺术手法，能经得起一代又一代人的反复阅读、咀嚼和探索的作品。四大名著每一部都代表了一种文化，这里我谈一下自己的心得体会。

《三国演义》代表的是什么文化？可以讲是忠义文化，而忠义文化恰恰是儒家文化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三国演义》里有很多计谋，有美人计、空城计、苦肉计，三十六计几乎都有，所以《三国演义》也是一种智谋文化。《水浒传》，是典型的江湖文化，《水浒传》中英雄们的出身，实际上不是背朝天的农民，而是一种流民，是在社会上流荡的平民阶层，所以它又代表的是一种流民文化。《西游记》是神魔文化，讲到神仙和妖魔的对立与斗争。《红楼梦》我的体会是情文化，是一种以情为本的文化。

正因为四大名著代表相对不同的传统文化范畴，我们古代和近代有一种说法：少不读《西游记》，老不读《三国演义》，男不读《水浒传》，女不读《红楼梦》。为什么这么说呢？少不读《西游记》，因为《西游记》讲神魔故事的，读了《西游记》年轻人容易想入非非，所以告诫年轻人不能读《西游记》。

老不读《三国演义》，因为《三国演义》是讲智谋的，读了三国会老奸巨滑，所以老（随着年龄的增长）不读三国。男不读《水浒传》，为什么？《水浒传》中的江湖好汉常常一言不合拔刀相见，火气很大，动不动就动手、动脚、动刀、动枪，所以男不读水浒。为什么女不读《红楼梦》呢？因为它主要是写爱情的，主人公林黛玉哭哭啼啼，整天都是以泪洗面，女的读《红楼梦》会非常缠绵悱恻，情感会变得极为细腻，所以有些人认为它不适合女人读。以上四句流传很广的话反衬了四大名著分别代表了四种不同范畴的传统文化。

今天，我认为正好相反，应该是少要读《西游记》，《西游记》的想象太丰富了，上天入地，神仙鬼怪，细节那么丰富，像顺风耳、千里眼今天都变成了现实，少年就要读《西游记》，以激发我们年轻人的想象力。

老要读《三国演义》，教给我们怎么来对待人生，怎么来处理人际关系，遇到任何事情都要深思熟虑。男要读《水浒》，要有阳刚之气，男的不能是娘娘腔，现在很多男生缺乏阳刚之气，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讲男要读《水浒传》，要有一点豪气。女要读《红楼梦》，为什么？要感情细腻，而且要有超越物质利益之上的一种情感体验，《红楼梦》的情对女性的熏陶和培养非常重要，如果一个女性熟读《红楼梦》的诗词，我认为她肯定非常有教养，非常有气质，她一举手、一投足就和一般的女性很不一样。我这里跟传统的说法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四大名著里有我们今天值得提炼、挖掘乃至发扬的东西。

三国水浒与西游

庙堂草莽与神魔

《三国演义》，写的是东汉末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三个政治集团之间风云变换的政治、军事和外交斗争，它塑造了一大批英雄人物。《三国演义》讲忠义文化，颂忠义精神。中学课本收入了桃园三结义和三顾茅庐。桃园三结义讲这三个人的关系既是兄弟又是君臣关系，君臣关系就要讲忠，兄弟关系就要讲义，所以忠和义在刘关张三个人身上得到了很完美的体现。

《三国演义》又有智谋文化，举三个例子，一个是苦肉计，赤壁大战，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用的就是苦肉计。第二个是诸葛亮与司马懿的斗智，就是空城计，诸葛亮坐在城头弹琴，琴声一丝不乱，就退了司马懿的千军万马。第三个是美人计，离间董卓与吕布之间的关系，王允使的就是美人计。题外话，貂蝉之所以成为中国四大美人之一，主要得益于《三国演义》中对她的渲染。

《水浒传》跟《三国演义》不一样。《三国演义》写的是庙堂之上的斗争，是朝廷内部的斗争，三个政治集团分别代表朝廷的三股势力，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候，孙权也是朝廷的一个重臣，刘备是当时皇帝的叔叔，叫刘皇叔，所以他们都是朝廷上的人，是庙堂上的斗争。《水浒传》写的则是江湖上的斗争，是草莽之间的斗争，写的是草莽英雄聚啸山林，纵横江湖，劫富济贫，专打抱人间不平的传奇故事。《三国演义》打的都是阵地战，你出多少兵，我出多少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水浒传》当然也有局部的阵地战，但多数不是阵地战而是游击战，不是正规战争。

《水浒传》同样也塑造了很多英雄好汉，这些英雄好汉当然跟《三国演义》的英雄好汉有某种内在的性格上的相似，比如说智多星吴用就有点像孔明，足智多谋；李逵有点像张飞，非常莽撞；宋江在性格上有点像刘备，都有领袖气质。但是细想还是不一样，《三国演义》里的都是庙堂之上的英雄，出身都是比较高的，《水浒传》里面的草莽英雄多数是出身不好的，或者出身虽然是军官但是犯了错误的人。重点是歌颂他们重义轻生、仗义疏财的侠义精神和品格。

有一种流传广泛的说法，《水浒传》是一部反映农民起义的长篇小说，但是细看一下，把108个英雄排一排，《水浒传》当中的农民只有一个，就是李逵，他称得上是贫下中农。另外有三个渔民，就是三阮，是打鱼的渔民。其他重要的人物都不是农民出身，宋江是一个小吏，是一个郓城县的押司，押司相当于法院系统的下层官员。吴用是个乡村秀才，是没有用的一介书生。武松是下层军官、都头，相当于一个监狱里面的小头头。林冲是高级军官，八十万禁军的教头，级别算高了。鲁智深是中层军官，晁盖是小村官，柴进是大地主。显然，主要人物多数不是农民出身。刚刚讲了《水浒传》写的是江湖文化、流民文化，他们写的都是流动的平民，所以叫流民，流民被逼聚啸山林，而非真正的农民起义，流民跟农民还是有区别的。

再讲《西游记》，《西游记》其实分两个部分，前三分之一是大闹天宫的故事，讲孙悟空造反的故事，后三分之二是唐僧取经的故事。在这里面有很重要的区别，就是孙悟空的身份发生了质的变化。大闹天宫时的孙悟空是一个妖魔的代表，他的对立面是神，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他对抗的是一个神仙世界、神佛世界。到了后半截孙悟空皈依佛门，护送唐僧一路取经，他成为一个神的代表，他的对立面是牛魔王等妖魔。孙悟空的身份发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转变，从一个魔转变成一个神，这是一个主题矛盾的地方。

《西游记》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主要人物是人性、神性和动物性的高度统一。比如说孙悟空有很多人性的部分，他的好胜心、虚荣心、促狭、大男子主义，都是人性体现。但孙悟空身上也有神性，他是无所不能的神，具有一种神性的超自然力量。同时孙悟空身上又有动物性，他是猴子，好动，喜欢吃桃子，戴高帽子，这些都是猴的天性。猪八戒也是一样，他首先也有人性，懒惰、好色、爱发牢骚和市侩气。同时也有神性，他有九齿钉耙，有三十六般变化。他更有猪的外形，好吃懒做声音大。《西游记》里，这种三性统一，其实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

《红楼梦》绝对是一种超越

□回归真实的人

      □男性成了女性的陪衬

        □家庭生活流水账的隐喻

最后我们来说说《红楼梦》，这是一本了不起的著作。它写的是一个贵族大家庭由盛而衰的故事，塑造了一大批非常永恒的艺术典型，主题跟其他三部名著都不一样，我概括为讴歌青春、生命和爱情的美，以及这种美的被毁灭。《红楼梦》主要表现的是情本文化，是以情为本的文化。

《红楼梦》对前人是有超越的，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人物。

我们再看《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当中的人物，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和我们生活当中的人不是一样的，是一种图解化的人物，而《红楼梦》恰恰不是。

因此，《红楼梦》对前人超越的地方，第一就是突破人物形象塑造的单一化。《三国演义》当中的诸葛亮、刘备、关羽等人，都是一种类型化、平面化的人物。所谓类型化就是同一种性格类型的人物，比如说李逵和张飞，刘备和宋江，诸葛亮和吴用，都是一个类型的，这种类型我们在其他小说中都能找到。还有一个是平面化，就是人物没有立体感，没有人应有的性格的复杂性，就是写好的人没有一点坏处，写不好的人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不符合事实，真实的人性其实是非常复杂的。《红楼梦》里的人物是个体化、立体化的，具有丰富复杂的性格内涵。林黛玉是个什么人？她有她的优点，也有她的缺点，她的优点是真诚，她是用她的生命来跟其他人交往，但是她也有缺点，她过于真诚了，所以她不大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容易得罪人，因为太真诚了，所以容易耍小脾气、使小性子。

超越之二是从男性世界到女性世界的变化。《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基本上都是男性为主的世界，《三国演义》是男性世界的政治和军事较量，女性也有，不多，只有两个，一个是貂蝉，一个是孙尚香，孙尚香是孙权的妹妹，这两个人都是美人计的工具。在《三国演义》里面，女性仅仅是作为男性政治斗争的工具而存在。

《水浒传》也是一样，写的也是男性世界中血与火的征战，力与勇的凯旋，仅有的三位女性——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和一丈青扈三娘，都是被异化了的女性。什么叫异化？就是被男性化了，她们身上女性的特征不明显，都像男性，她们都是杀人不眨眼，会做人肉包子的“女人”。

《西游记》里是清一色四个和尚，女性是考验取经者坚定性的道具。女性中一类是以白骨精、蜘蛛精为代表的女妖精，另一类是菩萨化作的女人，她们的存在都是作为男性世界的一种陪衬。而且在《水浒传》里面还有另一类女性，像潘金莲是被丑化的女性，她的存在也是为了考验武松的坚定性，所以女性在这个小说里面都是没有地位的。

《红楼梦》则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年轻美貌、才华横溢、性格各异、色彩斑斓的女性画卷，在《红楼梦》里男性是作为女性的陪衬而存在的。大家想一想，《红楼梦》里的男性除了贾宝玉，其他的男性可以讲都是萎顿的腐朽的生命：文字辈的贾敬是一个道士，贾赦是一个老色鬼，贾政是一个假正经。玉字辈的，贾珍是一个乱伦的人物，贾琏也是一个花花公子，贾宝玉还可以。草字辈也是不行的，看看贾蓉的德行。曹雪芹用萎顿和腐朽来衬托女性的可爱与充满活力，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大家不要小看这个变化。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男性世界到《红楼梦》的女性世界，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与跨越。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社会的进步是以女性的解放为标尺，《红楼梦》对女性的态度应该讲代表了我们古代社会文明所能够达到的最高水平，它在这一点上超越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前三部虽然写得也很好，但是对女性都有歧视和误解。

超越之三，从追求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到关注平凡的家庭日常生活细节。大家看《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确实觉得蛮好看的，充满着传奇色彩的故事，特别是战斗场面都很好看，比如大闹天宫。唯独《红楼梦》可能很多人看不下去，就是写家庭流水帐，大宴三六九、小宴天天有，就是没完没了地过生日，没完没了地吃饭看戏，然而这就是这部小的深刻之处——就是日常生活，它不再写《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那种以情节取胜的传奇故事，而是深入到日常生活，以反映生活真实的程度取胜，以刻划人物的真实性取胜。

所以《红楼梦》的情节是平淡无奇的，但是在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上也是大大超越前人的。以前毛主席讲《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红楼梦》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社会各色人等。而《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是我们想象中的英雄世界、神魔世界，它实际上与我们的真实生活是有距离的，而《红楼梦》的世界就在我们现实生活当中，当然它是一个贵族家庭式生活场景的展现，也有一些局限的。但这并不防碍《红楼梦》对传统小说在叙事上的超越。

要而言之，四大名著每一部都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高峰，它们合在一起，则成为我国古代文学一座巨大的丰碑。在这座丰碑上面，不仅镌刻着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而且向我们的子孙后代传递着诗情，它不仅连接过去，而且通向未来，不仅属于中国，而且属于全世界。

今天讲到中国的文学文化名片，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四大名著，四大名著首先想到的是《红楼梦》，同时还有唐诗、宋词、元曲，还有《论语》、《庄子》等，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传统文化非常复杂、非常丰富的内涵。而对老百姓影响最大的我认为还是四大名著，你没有读过四大名著的原著，你最起码看过四大名著的连环画，或者看过四大名著改编的影视剧，六小龄童扮演孙悟空那个版本的《西游记》，播放次数大概是世界之最，每年暑假都会播放好几次。《红楼梦》有各种版本的，有越剧版的《红楼梦》，有87版的电视剧。《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有电视剧、电影作品，影响力非常深远。

但是我今天要强调一点，我们要走进四大名著，仅仅靠连环画，仅仅靠电视剧、影视剧是远远不够的，你也不能仅仅看人家介绍和评论的那些论文或者文章，最好的办法就是读原著。如果有时间，不妨认真读读四大名著，你一生都会受益匪浅。

作者为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本文根据作者在“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上的演讲速记稿整理而成

主编：王多

图片编辑：笪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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