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女儿”樊锦诗:我不过是过客

纵览 2015-03-13 14:32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秦红
我们这一代人看到的文化遗产,是祖先一代代人保护下来的。

敦,大也,煌,盛也。52年前,荒芜凋敝、飞沙扬砾的敦煌莫高窟,如磁石般吸引了上海姑娘樊锦诗,从此扎根大漠守护国宝半个多世纪。

今年全国两会前,樊锦诗卸下了敦煌研究院院长重担。退休之后,是否想回上海享享清福?樊锦诗说:“只要走得动,我还是愿意待在敦煌。”

3月的北京,春寒料峭。樊锦诗身穿藏红色毛衣,华发如雪。因长年案牍劳形,背部微弓,略显清瘦。西北大漠风沙的磨砺,在她脸上、手上刻下道道印痕。

只要一说起敦煌,77岁高龄的她,似孩子般手舞足蹈,眼里透着光亮。

闲暇之余,樊锦诗喜欢听听越剧,尤其喜爱徐玉兰唱的《红楼梦》。这成为她与家乡的特殊的精神沟通。

“敦煌有我干不完的事”

【1962年,《人民文学》发表了徐迟的报告文学《祁连山下》,轰动一时,敦煌壁画“守护神”、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研究院前身)所长常书鸿,由此广为人知。次年,常书鸿给有关部门写信,请求分配三名考古专业大学生来敦煌工作。当时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樊锦诗。

她一生的命运,从此与敦煌紧紧联系在一起。52年间,青丝化为白发,上海姑娘成了“敦煌女儿”。】

上海观察:您在上海念小学中学,又在北京上大学,毕业分配到敦煌,反差是不是特别大?

樊锦诗:那时的莫高窟条件很艰苦,房子是土坯垒起来的,既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灯。宕泉河的水质不好,喝了之后容易拉肚子。这里既没有商店也没有电影院,除了工作就是睡觉,要么看书,生活很单调。

上海观察:那时身处大漠,除了专业书籍,喜欢看什么小说?

樊锦诗:像前苏联的一些经典著作,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现在没时间看了。

上海观察:在这样的艰苦环境里,您想过放弃吗?

樊锦诗:我们搞考古的,习惯了在野外生活,所以也不觉得苦。当时也没想过要长久待下去,但许多人像我一样,最后选择留下来。一方面是自己有承诺,服从国家分配,在没走之前,必须好好干。另一方面,这个地方有我们可干的事,有干不完的事,什么也不干就跑了,心有不甘。就这样待下来了,越待越走不了。

上海观察:现在回过头去看,如果当时允许选择,您是否还愿意来敦煌?

樊锦诗:佛家讲因缘,当年像我这样服从国家分配,到边疆、到基层、到艰苦地区工作的,不止我一个,可以说是时代的产物。如果我生在现在这个时代,我肯定也会面临选择。谁不想选一个工资高又轻松的工作呢?但是以我现在的经验看,工资高的工作,可能它的压力更大,责任也更大。要我说,为什么不能选择工资低的工作先干起来呢?其实有很多地方需要有抱负有才能的大学生。

上海观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说,人的一生“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您觉得您做到了么?

樊锦诗:我在敦煌待了52年,当院长17年,不过是个过客。我只能做我这一段的工作,不能奢望把什么事情都做完,事情没做完就是遗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有一条,我尽心尽力了。

“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孩”

【樊锦诗和丈夫彭金章是大学同学,在彭金章眼里,樊锦诗学习非常好,虽然来自上海,却没有骄娇二气。1967年,两人在彭金章的宿舍里挂了一张毛主席像,买了点糖、瓜子和烟,唱个《东方红》就把婚结了。婚后,两人为把工作地放在何处而长期“拉锯”。直到1986年,彭金章“投降”,放弃在武汉大学的专业来到敦煌,一家人才真正团聚。】

上海观察:您曾说老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为何这么说?

樊锦诗:按照中国社会传统习惯看,一般来说妻子总归跟着丈夫走,再加上老彭当时的生活条件、教育条件都比我好,按理是我要跟他到武汉。最后的结果是没按常规,老彭不仅放弃大城市,而且放弃了他的专业,做出了巨大牺牲。老彭刚调到敦煌不久,同学间就有议论,说樊锦诗你这样不像话。老彭就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同时也照顾我的爱好,这样好的男人,想再找第二个都不好找了。

上海观察:在敦煌研究院,像你们这样的夫妻档还有多少对啊?

樊锦诗:具体数字我不知道,但应该是越来越多了吧。在敦煌这个地方,安了家你就安心了,就会愿意在这里干。两口子在一个单位并不好,但是在敦煌这个地方没办法,那你就在不同部门呗。

上海观察:您的孩子会不会不理解你们的选择?

樊锦诗:孩子们小时候不理解,但他们不吵不闹,不吭气,当然现在他们也理解了。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孩,在最需要妈妈的时候,我却不在他们身边。老大先是到我先生家乡河北农村,后来又跟着他到武汉上小学;老二一开始也在河北农村,后来跟我姐姐在上海上小学,再后来到了武汉上小学。

上海观察:退休之后,是否想过回上海和孩子团聚?

樊锦诗:我的孩子在上海,在上海也有房子,但我还是愿意待在敦煌。一个是习惯了敦煌的气候,另一个是我从事的工作在敦煌,书也在敦煌,我回上海去干什么呢?孩子上班走了,我陪着房子也没什么意思。

上海观察:难道小孩就没劝过您回去享享清福?

樊锦诗:他们劝我是他们的事,我们两口子想去不想去是我们的事。当然现在交通方便了,去住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数字敦煌”梦成真

【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如何做到文物保护和旅游开发的双赢?2003年,樊锦诗在全国政协十届一次会议上提案,建议利用现代数字技术,展示莫高窟历史文化背景和精美洞窟艺术,之后再适度实地参观洞窟。2014年9月,包括游客接待大厅、数字影院、球幕影院等在内的数字展示中心投用,樊锦诗念兹在兹的“数字敦煌”梦终于成真。】

上海观察:对于普通游客说,敦煌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

樊锦诗:那肯定是石窟里的壁画和彩塑。莫高窟位于沙海中的小片绿洲,一走进洞窟,金碧辉煌色彩斑斓,有佛有飞天,越看越好看。本来中国古代这样的壁画很多,古代的长安洛阳肯定也有,也可能比敦煌画得还好,但只有敦煌保存下来。它的珍贵,可以说是唯一的。

上海观察:2003年你写提案时莫高窟年游客量为31万人次,去年达到81万人次。一方面游客都想来看千年瑰宝,但另一方面壁画又很脆弱,如何处理好这对矛盾?

樊锦诗:做任何事情不能走极端,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不反对旅游开放,但要在保护好的前提下合理科学开放,在旅游开放中坚持保护。这不是口号,必须两者有机结合起来做。

莫高窟的洞大都很小,有的只有十几平方米甚至几平方米,人一进去就相当于进入了文物库房,直面文物。你想,钢铁经过上千年都会有所变化,石头也会风化,更何况在土层上画的壁画呢?没有人进去参观它也会变坏,但会是极慢极慢的,可人一进去之后,空气环境一变,就会加速它的变坏。

198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曾这样评价莫高窟:符合世界文化遗产全部六条标准,但脆弱的壁画需要特殊保护。我们应该向人民群众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老百姓真看明白了,也会自觉来保护,支持我们来保护。

上海观察: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数字敦煌”构想?

樊锦诗:是的,这样既有利于解决保护问题,也方便游客参观。现在游客到莫高窟旅游,可以先到数字展示中心看《千年莫高》和《梦幻佛宫》两部电影,有了初步了解后再进洞适度参观。这对壁画保护和游客参观都有好处。有了数字展示中心后,莫高窟单日游客的最高承载量,由3000人次增加到6000人次。

上海观察:敦煌壁画的修复进展如何?如何做好预防性的保护?

樊锦诗:好比一个老太太住院2个月,前几天出院了,过两天她又住院了,你说她好了没?壁画就是这样,任何时候都在变化,它老有问题,得不停地修。

莫高窟的壁画约有45000平方米,我们会抓紧做好这些壁画的数字档案,尽快做,尽量做。现在已有近百个洞窟完成数字化,完成了近五分之一。

预防保护前几年就开始做了,我们在每个洞里都安装了小的探测仪,可以监测人流、温度湿度和二氧化碳的变化,预先设置一个预警,达到某个数值时,探测仪上面就会显示黄色。

监测离不开云计算、大数据等先进理念和技术,我们下一步还有硬骨头要啃。保护没有尽头,研究也没有尽头,只有不断去探索。

保护文物绝不当“王道士”

上海观察:您上任时曾说过,绝不能当余秋雨笔下的“王道士”。

樊锦诗: 1900年发现藏经洞时,大清帝国大厦即将倾倒,官员腐败无能人心惶惶。当时清政府确实下过一个命令,让地方政府把藏经洞文物就地检点封存。可是官员不但没人管,还为国外的所谓考古学家提供了很多方便。后来被英国人斯坦因连哄带骗,给了王道士200两银子,盗走了几千件文物。我们绝不能当王道士,但说王道士是卖国贼,又太重了。

上海观察:当时藏经洞有多少卷经书?

樊锦诗:有的说5万多卷,也有人说4万多卷。如果把从经卷上揭下来的也算一卷,那就越算越多了。现在敦煌研究院保存稍微完整一点的,充其量只剩下300多卷。其他都是碎块,但是碎块也不能小看,说不定拼接后也能有新发现。

上海观察:在文物保护中,如何确保不出现现代版“王道士”?

樊锦诗:我如果不当院长,充其量也就是一介书生。但既然当了院长,我就必须要学习法律、管理等,注意文物保护规范,比如“数字敦煌”的成果出来后马上就做著作权登记。我必须时时提醒,否则就变成不作为甚至是乱作为了。

保护与对外交流并不矛盾。我们平时跟境外交流很多,单位才能大踏步前进。人家的保护技术、理念、水平都很高,与他们合作能快速进步。比如游客承载量研究、数字敦煌研究等等,都在跟境外合作。但合作归合作,涉及到文物保护必须严格遵守法规。

上海观察:你曾说做人要干净,你留在敦煌,到底图些什么呢?

樊锦诗:我如果图钱,我还留在敦煌干什么?我到其他地方去,工资肯定比敦煌高,说不定还有发财机会。但是我留下来,就是因为兴趣,就是想做事,希望敦煌文物能保存下来。我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对钱看得不是很重。我常说一句话,“我们不富但也不穷”,我不愁钱,我就愁敦煌那点事。

钱当然很重要,我现在不是还经常在为文物保护募钱么?但我觉得有几个事比钱还重要。首先是人才,有钱没人才,钱怎么花呢?再一个是时间,人一点点老去,时光一点点流逝,很多事现在不做,就会变成终生遗憾了。

上海观察:也就是说,要给子孙后代留点东西?

樊锦诗: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有一条最高准则:完整的、真实的、可持续的保护。我们这一代人看到的文化遗产,是祖先一代代人保护下来的。到了我们这一代,绝对没有权力把它吃光用光。就像自然资源一样,你把矿都挖完了,下一代该怎么办?

(本文仅代表采访与受访者个人观点。题图摄影:秦红,文中照片均由敦煌研究院提供。本文编辑:章迪思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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