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滴滴”之后，“货拉拉”、“58速运”等货运平台借助互联网投资风口，正迅猛崛起。放眼申城，车身上醒目张贴“货拉拉”等货运平台广告的车辆时不时从街头掠过；而与此同时，有关这些货运平台的质疑声也时有响起。

记者在12345市民服务热线发现，近段时间以来，对“货拉拉”、“58速运”等平台的投诉、反映不少，其中不少投诉者本身就是拉货司机。比如湖北来沪的司机刘先生称：明知不能在车身张贴广告，但“货拉拉”平台却胁迫司机必须张贴，否则就扣除保证金甚至封号；违规车身广告被罚款后，公司给予报销；唆使非营运客车改装成“全拆座”营运货车……

刘先生反映的问题到底是个案还是普遍现象？这些货运平台的操作手法，对城市公共安全有没有隐患？职能部门如何处置？记者就此展开了一些列调查。

违法违规强制贴广告，不贴就罚款

刘先生告诉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今年初，他自带一辆浙江牌照的“五菱宏光”小型普通客车，通过“货拉拉”APP注册加入。尽管其行驶证显示车辆使用性质属“非营运”，且拆卸了多个车座，但“货拉拉”还是审核通过。在每月缴纳近400元会员费成为其会员后，刘先生就在“货拉拉”平台上开始抢单、拉货，不管什么都拉，只要有钱赚。

刘先生的行驶证显示，其车辆类型为小型普通客车，使用性质属“非营运”。

“货拉拉”要求刘先生必须在车辆两侧、后窗上张贴“拉货就找货拉拉”、“货拉拉”等车贴，且在每月最后一周内上传相关照片。在刘先生展示的“货拉拉车贴协议”上，记者看到司机方有义务在每月25日至次月1日，通过司机账户上传两张车贴照片，照片还需经“货拉拉”审核并通过。
盖有“广州依时货拉拉科技有限公司深圳分公司合同专用章”的协议注明：“货拉拉”有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方式核查车贴。如有损坏，司机方需补上并缴纳100元成本费。如无提早通知年检或无故撕掉车贴，司机方还需支付违约金200元整。

类似刘先生的反映在12345市民服务热线上并非个别：

如2017年10月加入“货拉拉”的石先生因个人原因退出平台，其支付的1000元保证金只返还800元。原因是石先生担心车贴会影响验车成功，便将其撕掉，被“货拉拉”发现，即扣了他200元。

安徽司机王先生称，上传“货拉拉”的车贴照片还须附有司机“身姿”：如有时要求司机在车贴旁手拿一块砖，有时须分左右手，“道具”是条毛巾，且要呈现规定角度。“货拉拉”曾称王先生上传的照片不符合要求，王先生上门对比所谓正确姿势，发现并无两样，可还是被扣了200元。

加盟另一家货运平台“58速运”的张师傅则给记者发来平台检查通知，称，如果不张贴车贴，“第一次查到扣除200元；第二次查到则不再合作”…… 

“58速运”如不张贴车贴，“第一次查到扣除200元；第二次查到则不再合作”…… 

借用他人行驶证，也顺利通过了“严格考核”

“货拉拉”、“58速运”等平台是如何与货运业沾上边的？它们为何会吸引诸多司机的目光？又为何要“别出心裁”强制张贴广告呢？

“货拉拉”官网显示，其由深圳货拉拉科技有限公司负责大陆地区运营。根据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该公司经营范围：计算机软硬件、计算机数据库、计算机网络的技术开发、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经营性互联网信息服务。

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上的深圳货拉拉科技有限公司经营范围。

官网表明，其业务方向“定位为同城即时整车货运，意在整合社会运力资源，搭建快速、平价、安心、专业的同城货运交易平台”。货车司机可借其平台，提升货车利用效率，获得更为丰厚的收入回报。如“订单多：每天上万订单抢单随你喜欢”；“收入高：客单均价150元，每天3单轻松过万”……

“货拉拉”官网上的自我介绍“我们是谁”。

平台自称司机“都是经过严格培训和考核的认证司机、优质司机”，说法是否靠谱？

6月27日下午，记者拨打了货拉拉“官方联系电话10103636”，表达加入意愿。而此时，记者刚拿到准驾车型为C1的机动车驾驶证，尚无行驶证。

电话中，记者直言以前没拉过货，也没货运证，不料对方爽快表示：“可以的”。记者照其要求下载“货拉拉”司机版APP，上传了自己的驾驶证、他人的一张车辆类型为“小型普通客车”、使用性质为“非营运”的机动车行驶证，以及一辆牌照“苏E”开头的小型普通客车照片等信息。

记者给“货拉拉”上传了他人的一张车辆类型“小型普通客车”“非营运”机动车行驶证 ，被告知审核通过。

记者给“货拉拉”上传了一辆牌照“苏E”开头的小型普通客车照片，被告知审核通过。

次日上午，记者收到10103636来电，被告知审核已通过。随后对方发来短信，告知“货拉拉”在本市的公司以及多个培训地点，要记者前往缴纳保证金、接受培训后即可抢单、拉货。而根据国家《道路交通安全法》，客运机动车是不得违反规定载货的。

根据对方的来电，记者首先来到公司所在地——徐汇区虹漕路421号虹漕园内一座商务楼的7楼。在前台，记者称刚拿到驾照，以前没拉过货；对方称没关系，但是“你车要开来。”

为何要把车开来？记者随同一位刚培训完，已交了保证金、会员费的司机下了楼，一位穿橙色汗衫的“货拉拉”员工抱着一堆粘贴材料紧跟在后。在园区停车场，员工在司机自带的“江铃福特”后车窗上粘贴“货拉拉”广告，还在两侧车身上粘贴“拉货就找货拉拉”广告。司机随后被要求手持一支笔，站在车后左、右各45度角处，分别自拍照片并上传。

虹漕路421号虹漕园内，“货拉拉”员工在为司机自带车辆张贴车贴。

“货拉拉”要求上传车身广告的具体要求。

新加入的“货拉拉”司机根据要求持笔自拍、上传车贴。

记者问司机：刚才都培训了些啥？司机答：简单得很！就是教你怎样在线上抢单。

记者又来到“货拉拉”在宝山区梅林路358号“智慧源”园区内的一处培训点。前台已挤了7、8人。里面的桌上搁着大量身份证、驾驶证；前台处上最新一页“上门车贴登记表”上，车贴类型都是“面包车”和“小面包车”。

梅林路358号“智慧源”园区内“货拉拉”培训点，前台后的桌上搁着新加入司机的身份证、驾驶证等。

对于记者刚拿驾照的现状，女工作人员同样明确“可以加入！”

一名欲加入的中年妇女问：“立即下单”后，在“在线下单”车型下有个“全拆座”，是啥意思？女工作人员称：“就是除了正、副驾驶座外，其他座位都可拆掉。‘全拆座’能在线上抢到更多货单，车内空间大了嘛。”

“货拉拉”平台特意标注“全拆座”车辆。

凭罚单报销，给违规行为吃“定心丸”

在“智慧源”园区空地上，记者看到一辆浙江牌照的车主问贴车贴的员工：车贴被警察罚款怎么办？ 员工答：凭罚单到这来报销！车主不解：协议里没有明讲报销啊？员工答：是没明讲，但我们认的！

梅林路358号“智慧源”园区内“货拉拉”培训点，“货拉拉”员工在张贴车贴。

一些较早注册的“货拉拉”司机则向记者展示了白纸黑字明文报销的“货拉拉车贴协议”。一张于2017年7月24日起生效的协议写明：如有运输部门或其他执法部门干涉，不允许张贴车贴，并开出司机方车辆因车贴原因造成的罚款单，“货拉拉”承诺司机方可凭罚款单，报销最高200元整的罚款，如收取其他费用造成的损失，由司机方来承担。协议还显示：司机每月会得到20元车贴费。司机张师傅说，他曾拿到过40元补贴，“只是现在加入司机多了，补贴就取消了。”

“货拉拉车贴协议”写明：如有运输部门或其他执法部门干涉，不允许张贴车贴，“货拉拉”承诺司机方可凭罚款单报销。

“58速运”官网同样自称是“同城货运服务平台”，旨在建立全国最快速、最实惠的同城货运服务；且司机经严格认证考核，“均持证上岗”。

58速运的自我介绍。

27日下午，记者来到静安区江场西路299弄6号中铁中环时代广场，物业楼层索引显示为“镇江五八到家供应链管理服务有限公司”。公司门厅内摆放的宣传册上，“司机推荐司机贴车贴广告最高88元奖励”十分醒目。在“58速运”服务协议上，记者看到：商家（司机）有义务在主车体上张贴印有“58速运”字样的logo。不得擅自改变车贴贴放的位置、形式或车贴上的logo字样。

“58速运”公司门厅内摆放的宣传册上，“司机推荐司机贴车贴广告最高88元奖励”十分醒目。

“58速运”服务协议要求司机张贴印有“58速运”字样的logo，不得擅自改变。

在听到记者担心“非营运客车”难以加入“58速运”时，前台聚集的9位司机哄堂大笑：“谁有货运证？谁有营运证？”还彼此戏谑：你有吗？你有吗？随后笑着对记者说：大家不都干得挺好？一名司机还当记者面打开“58速运”APP，在“车型资料”下“是否拆座”一项内，记者看到为分：不可拆、可拆一排座、可拆两排座三类。

工作人员看了记者手机内，从网上下载的一辆长安牌小型普通客车照片后，表示可以加入。据了解，“58速运”与“货拉拉”一样，都要先期缴纳1000元保证金，两者的不同在于分成模式，“货拉拉”系会员制，会员依照不同层次，享受不同的抢单速度、数量；而“58速运”则抽取司机收费的10%，另加1元货物保险费。

城市安全隐患大，限期整改成空话

职能部门如何看待违法“车贴”？市绿化市容局迅速给予记者书面回复：依据本市《流动户外广告管理规定》，除轨交车辆、公共汽电车、出租车和货运出租车外，禁止利用其他车辆设置经营性户外广告。鉴于本市货运出租车牌照均以“沪BH”开头，只有上述货运车才可设置经营性户外广告。

牌照以“沪BH”开头的本市货运出租车才可设置经营性户外广告。

市绿化市容局明确：“货拉拉”、”58速运”平台强制张贴车贴属违规行为，由市或区城管执法部门责令限期改正，处以2000元以上2万元以下罚款。

当记者就此咨询市城管部门时，对方表示不属于其管理职责范围。

记者注意到，本市公安交警部门于去年3月就曾发布公告，“货拉拉”、“58速运”等平台车辆存在“客车载货”违法行为。当时被查处的37起“货拉拉”平台车辆违法行为中，36辆属于客运车。此外，平台车辆均在后挡风玻璃上粘贴了“货拉拉”标识，不仅影响安全驾驶，还是交通违法行为。不少车辆还拆除后排座椅，擅自改变机动车结构。市公安交警总队、市城管行政执法局、市交通委执法总队当时联合约谈“货拉拉”，要求平台限期整改，包括清除平台车辆所粘贴的车身广告，将客运车及不具备货运资质的车辆清除出平台，且对新注册车辆和人员进行资质审核。

时隔一年多，当时的限期整改，成了空话。

眼下，有的平台有时甚至还成为网约客运出租车平台。如“货拉拉”司机袁师傅给记者发来视频，显示6月24日21时左右，平台出现的一份“货单”：从虹口区新市北路到浦东栖山路近苗圃路，77元 “没有货物，10人左右”。袁师傅说，还出现过拉14人的“货单”。

“货拉拉”司机袁师傅给记者发来视频，显示平台“货单”其实是拉人。

在武夷路夷定建材商场，记者看到标注“货拉拉”的面包车正在装卸油漆、涂料等，车厢后排座位被拆除一空（如下图）。

在万航渡路近北京西路，记者发现一辆正在卸货的机动车，后窗几乎喷满了红色不透明的“58速运”广告（如下图），能不影响司机正常驾驶视线？ 

来自市道路运输行业协会搬场专业委员会、货运出租车专业委员会等统计，目前本市载货的俗称“面包车”的小型普通客车达7、8万辆。客改货、拆座贴膜、客货混载等多有所见。今年2月2日，一车牌号为赣A的“面包车”在市中心南京西路起火后失控冲上人行道，造成10多人受伤。肇事车内有1个钢瓶、6个家用液化气罐、7个盛装过汽油，其中3个仍装满汽油的矿泉水塑料瓶。肇事司机专门从事非法运输液化气瓶上门送货。

从源头治理，防止新生态模式出现监管空白

近几年，网约货运平台成了移动互联网投资风口。以“货拉拉”为例，自去年10月完成1亿美元巨额融资后，一直高速“跑马圈地”。当年4月，其在大陆开通城市仅68座，而至今年3月底，开通城市数量已达114座，平台注册司机300万以上。而“58速运”官网显示，其开通城市至少超过300座。

违法违规强制司机张贴车贴，平台究竟图什么？业内人士表示，无非是平台想吸引关注，求得资本不断投入，进一步抢占市场的策略。

目前在本市，类似“货拉拉”、“58速运”的货运平台究竟有多少家？上述平台是否需要经营许可？对平台，本市有无具体的管理措施？记者向市交通委发了采访提纲，但尚无任何形式的回应。

而该委给12345市民服务热线的回应中，称此类网络货运平台，主要提供货运中介服务，属于新生业态，目前缺乏相应法律规定。市交通委无权对其实施监督检查。

业内人士表示，目前国家和本市已对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做了大量具体规定，而对“货拉拉”、“58速运”等货运平台，同样应在平台、驾驶员，包括收费和纳税等方面设置相应条件，尤其是，平台经营者应当承担承运人责任，保证所提供的服务车辆和驾驶员具备合法资质。

创新值得鼓励，但前提是应依法合规办事。就上述货运平台如何健康持续发展，如何防止资本裹挟下的新生态模式出现监管空白，进一步消除城市公共安全隐患，记者将进一步做追踪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