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散策”是日本语，不过不用翻译也能懂其是“日本漫步”的意思。用这样一个东洋味标题，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耍酷，我喜欢它的语感，以为很贴合此次谷雨前后一周访日的策杖而行。联想起了38年前第一次东渡时的匆匆脚步以及蜉蝣般若隐若现，不时在岁月中纷飞的迷离记忆，在这样一个后樱花季节了无挂碍的旧踪新履，仿佛无旧无新、无轻无重、无思无见，岂非如泡如影、恍若隔世，怎一声叹息能尽述其中的无边滋味？

抵达羽田机场时虽是中午，然而薄雾濛濛，春雨淅沥，温润而又潮湿的空气弥漫在这块填海而造的机场内外，一下子便裹人入梦：我来过吗？我离开过吗？没有答案也无关悲喜，当下和曾经一齐消失了，何况我并非为了寻找……“沧海明珠应有泪，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下榻的上野公园宾馆窗户正对着“不忍池”。一眼望去，暮春的池塘里站立着大片的枯荷，高高的荷梗默默地眝望着蓝天，正期待着三个月后的浓荫如盖和绿色中那一枝枝荷花一枝枝如灯的粉红。步行的木栈道桥将水面分割成大小两块，桥上偶有行人会停下脚步来欣赏眼前这都市繁华中的些许凄凉些许平凡，池边的树上不时有硕大的乌鸦飞过，聒噪淹没在池边音乐堂上空的合唱声中，因为听不懂便会觉得仿佛这音乐永无休止。

有人说“不忍池”就是放生池，谢天谢地！上野公园前的这一泓池水没有叫“放生池”，那样会让我想起国内寺院如今盛行的种种伧俗和残忍。一些“善男信女”假借慈悲之名的放生无异于猎杀屠戮，他们常常将买来的鱼和龟一股脑儿放入烟熏火燎的寺前小池，这种只为谄佛媚仙，枉顾生命之狼狈，何忍之有哉！我以为不忍的背后是仁心与慈悲。所以“不忍池”的平淡才有了诗意与深情，必须有此感悟，才能读懂“不忍池”之悲悯的美之真相。

继东君的敲门声把我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了。继东教授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负笈日本，先后在东京大学和青山学院大学担任教职，是一位性格温和的宗教史专家，他还是我合肥“小同乡”，如今几十年的异国生活，已经让人无法从外表上分辨出他是C还是J？微雨未歇，他陪我走出了东京散策的第一步。

步出酒店左拐一百米是一条安静整洁的小巷，小巷通向东京大学后门，沿途除了几家庭院式家庙还有旧岩崎邸庭院和日本近代绘画之父横山大观的旧居。横山大观生于日本明治元年（1868年），这是否寓示了他一生下来就肩负了变革时代艺术的使命呢？一个多世纪以来，对于中国美术界，除了加山又造、高山辰雄、平山郁夫这些让人高山仰止并被常常挂在嘴上的“三座大山”外，横山大观几乎成了过去时，然而他也许于我更亲切、更温暖，他的代表作《无我》《屈原》《老子》《陶渊明》（靖节）《生的流传》《飞泉》《野花》等勾勒的已经不是中日之间一衣带水的政治关系概念，而是血脉贯通的文化衣钵传承。横山大胆尝试以西化技法改造东方水墨的艺术精神深深地影响了上个世纪留学日本的傅抱石等一大批中国画家。如今站在上野“不忍池”一端的横山故居前，一方面为不能进去拜观而遗憾（横山故居博物馆每天限定20人参观，这与我们一味追求动辄几千人几万人的涌进博物馆何吝云泥），一方面又释然而欣慰。文明之双向行走，互为起始的脚步不就是超越偏见与仇恨的星火吗？正因为如此，这幢朴素的故居才显得宏阔与高大，彰显出生命的温度与永恒。

与横山大观故居隔池相守的是池畔财神庙前的“芭蕉翁”石碑。“芭蕉翁”即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年轻时读过的日本诗人中就属对此翁印象深刻：

“古池塘啊，青蛙跳出水声响。春月夜，暂且逗留在花瓣上。静寂，蝉声入岩石。寒鸦宿枯枝，深秋日暮时。闪电在手，黑暗中当烛光。秋月明，一夜绕池行。泪滴发烫声，埋火将消冷。”

这样的长短句，不是小令又似小令，我们分明从中读出了汉乐府和唐诗的风采。如此说并非是要轻谩俳句之从容淡泊，戏虐轻松、典丽优雅，而是想勾连其历史上阿倍仲麻侣等遣唐使之西行以及鉴真上人至李叔同、章太炎、周氏兄弟等如烟往事，如此优雅又如此美好。

松尾芭蕉和横山大观同属一个时代，均为明治维新振兴期的日本文化代表人物。当时的日本渡米（美）渡欧成风，向西方学习正是大和民族面向世界的崛起声浪，其热度几乎融化了千岛之国的富士山雪峰，然而在向欧洲学习科学和技术的同时，他们把灵魂之根的探求依然牢牢地盯着中国盯着东方。正是这种文化的战略选择，才使国家进步的变革找到了平衡和支撑。我在“芭蕉翁”纪念碑旁的翠绿与枫红中读出的正是这样的企盼与微笑。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