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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雨燕去哪了?城楼少了,防鸟网多了,旧巢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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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宰飞 余晨扬 2018-05-31 05:36
摘要:北京雨燕与城楼保护,皆为城市生态的一部分。

“雨燕困在历代帝王庙的防鸟网里了。”吴曦在“北京雨燕调查”微信群里发出一则信息,紧接着,是一段手机拍摄的短视频。视频里,一只北京雨燕无助地扑棱着翅膀,围绕铜丝网爬行。一圈,又一圈……  

 

“估计出不来了。”她猜想,然后打出一串泪眼表情。  

 

吴曦是一名通信行业工程师,同时是北京雨燕调查组志愿者。从去年起,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和宣武青少年科技馆牵头成立北京雨燕调查组,在正阳门、历代帝王庙、鼓楼等20多处设立调查点。调查组的志愿者每周一次在固定位置拍摄北京雨燕,并统计数量。 

 

“打园林绿化局电话。”群里有人建议。  

 

“这事园林绿化局不管。历代帝王庙是文物单位,应该找文物局。”  

 

“文物局不管鸟,应该找野生动物救护中心。”  

 

“不用操心哪里管,打12345北京城市热线。”  

 

“找电视台比较直接。”  

 

北京雨燕调查组的志愿者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打电话、通报进展,这一天,群里的话题一直扣着北京雨燕和古建防鸟网。  

颐和园廓如亭上空的雨燕。 高景欣 摄

 


同步消失的城楼与雨燕  

 

野生动物保护和古代建筑保护,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领域,因为北京雨燕而纠结、冲撞。  

 

北京雨燕钟爱古代建筑。每当杨柳返青的时节,它们从非洲南部越冬地返回北京筑巢繁殖。从天安门到前门,从陶然亭到钟鼓楼,从通州的燃灯塔到颐和园的廓如亭,高大古建上空,每天都能见到北京雨燕盘旋翻飞。归燕识故巢,啁啾声中,它们陪伴了这座皇城数百年,早已融入北京文化。  

 

北京雨燕形似家燕而稍大,两者习性也有不少相似之处,但在分类学上,它和家燕属于不同类群。1870年,英国鸟类学家罗伯特·斯温侯(Robert Swinhoe)在北京采集到了这种鸟的标本,将其命名为“北京雨燕”,拉丁学名Apus apus pekinensis,其中,pekinensis即为“北京”,apus拉丁文原意是“无脚”。  

 

“无脚”正是北京雨燕傍依古建而居的原因。其实,北京雨燕有双脚,只是短而弱,且四个脚趾均向前生长,因此无法在地面直立行走,也无法对握抓住树枝或电线,一旦意外跌落,即有性命之虞。“无脚”不落地的雨燕在飞行途中捕食、求偶、收集巢材。它们曾经在悬崖裸壁间筑巢,迁徙到北京后,就寄居于城楼、宫殿、寺庙和古塔,因为古建的屋檐下、斗拱间有大量供它们筑巢的空间。因而,北京人又亲切地称它们为“楼燕”。首都师范大学退休副教授、鸟类学家高武回忆,上世纪50年代初,他住在东直门附近的慧照寺胡同,那时一座城门能栖息数百只北京雨燕。  

 

也是从上世纪50年代起,北京古建大量拆除。1950年西安门拆除,1954年地安门拆除,1965年宣武门拆除,1968年崇文门拆除,1969年西直门拆除……时至今日,指称老北京的“四九城”(4座皇城城门、9座内城城门的总代称)只剩下天安门、正阳门和半个德胜门(城楼已拆,仅存箭楼)。  

 

城楼没了,“楼燕”走了。北京师范大学教授、鸟类学家赵欣如介绍,北京雨燕有沿用旧巢的习性,通常多年返回同一地点繁殖。每年在颐和园廓如亭进行的雨燕环志中(捕捉后,套上标有唯一编码的脚环,再放归野外),大约有30%被捕捉的雨燕是旧相识。有一年,志愿者重捕了一只北京雨燕,一看脚环,是高武老师12年前在同一地点环志的。然而,随着大量古建拆除,旧巢无觅处,燕子归来愁不语。它们的种群数量已从上世纪前期的约5万只减少到目前的约3000只。  

 

高武说:“1964年6月下旬,鸟类学家郑光美院士沿着筒子河(紫禁城护城河)骑车慢行,一路发现了360只北京雨燕。2000年7月上旬,我用同样方法,也骑自行车绕了一圈筒子河,只发现85只。”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生态学研究所副所长张正旺认为:“适宜雨燕的繁殖场所越来越少是北京雨燕数量下降的根本原因。”  

鸟类学家赵欣如在雨燕环志现场当技术总指挥。 高景欣 摄

 


无可奈何的防鸟网  

 

5月中旬的一个午后,历代帝王庙博物馆(下文简称帝王庙)的年轻馆员邓凯月照例在馆内巡视。帝王庙始建于明代,是明清两代皇帝崇祀历代帝王和功臣的场所,现属西城区文物保护单位。邓凯月两年前大学毕业,她喜欢这份工作,不仅因为文物,也因为这个院落里充满了生趣:“我们这儿鸟特别多,乌鸦、喜鹊、斑鸠、麻雀……但没有老鼠,因为有黄鼠狼。”  

 

帝王庙有开阔的殿宇、敞亮的碑亭,也是北京雨燕偏爱的筑巢之所。“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宋代词人晏殊所描绘的,正是每年春社祭与清明之间,它们都会准时归来。从帝王庙始建算起,已经有近500年。然而,这些年,北归的北京雨燕发现,旧巢进不去了。  

 

上世纪80年代以后,为了保护古建,文物单位采纳专家意见,在古建的斗拱外拦起防鸟网。理由是,防止麻雀等鸟类粪便污染损坏古建。北京雨燕的栖息之所再次减少。  

 

在邓凯月看来,拉网是保护文物建筑的不得已之举:许多鸟喜欢在古建里搭窝,时间一长,鸟粪就把彩绘和木料毁了。尽管防鸟网孔洞细密,理应连麻雀都不进,可不知为何,雨燕时不时误入其中。“防鸟网是十多年前装的,也许是哪里有破损。”邓凯月说,帝王庙已报请文物局修缮。  

 

今年4月底,吴曦发现的被困北京雨燕就在帝王庙东北角的碑亭。那天,经帝王庙和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合力营救,雨燕最终脱险。从那时起,邓凯月多了项日常工作:巡视建筑,查看雨燕。  

 

邓凯月在帝王庙的院子里来回走动。还是在东北角的碑亭,“啾啾”“啾啾”,一声声娇弱、绝望的鸣叫传入她的耳朵——又有一只北京雨燕被困在防鸟网里。  

 

这只北京雨燕被困在碑亭最高处,身体紧贴着防鸟网,在逼仄的空间里忽闪着翅膀,始终无法挣脱。它绕着碑亭藻井(古代建筑内的穹窿状天花)一圈圈地蹒跚爬行,邓凯月也随着北京雨燕的移动,绕着圈仰头观望。 

 

帝王庙专管安全的范主任闻讯赶来。范主任从军30多年,退役后转业到帝王庙,负责博物馆安全。他说,自从上月底发现受伤雨燕后,单位开了好几次会商量办法,也跟上级文物部门汇报了,希望在保护文物和救助雨燕中找到平衡。“我们爱文物,也爱燕子啊。怎么办?一对矛盾!”  

 

北京市民喜爱雨燕,还因为它能捕食蚊、蝇、虻等农林害虫。高武说:“北京雨燕是北京市的标志性物种,是北京大自然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维护自然生态平衡,对科研、教育、 文化、经济等,都有重要意义。”1989年,北京雨燕入选《北京市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2016年,一份杂志评选北京市鸟,众多专家学者首推北京雨燕。  

 

但帝王庙和北京雨燕之间,“爱的代价”实在太高。庙内碑亭高近9米,营救燕子,就得搭人字梯。“搭梯要做安全生产鉴定,一趟就是几千元。今天救完一只,明天又来一只,又得搭梯子。一年几十万元,谁出?”范主任问。更何况帝王庙是历史建筑。“看头顶上这些柱梁、彩画,都是清代文物。”范主任指着碑亭四周说,“动一幅彩画、动一块砖,都必须报国家文物局。”

  

上回,那只北京雨燕卡在最底层的防鸟网里,位置比今天低三四米。即使这样,帝王庙和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数十人,花了一整天,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才救出北京雨燕。

 

野生动物保护人士理解文物保护单位的苦恼。北京雨燕调查组的组织者、宣武青少年科技馆的岳颖老师当时也参加了营救。事后,她对记者说:“其实帝王庙特别配合。那天,还是他们爬上8米多高的碑亭把雨燕救下来的。”

中国(北京)观鸟会环志组在进行雨燕测量、称重、身体检查和数据记录。 高景欣 摄  

 


尴尬的雨燕塔

  

北京北五环外,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矗立着一座雨燕塔。5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本该是北京雨燕绕飞归巢的时分。而雨燕塔上空,不时有斑鸠、乌鸦、喜鹊掠过,偶尔瞥见一两只高飞的雨燕,但它们似乎正回归远处的家。

 

雨燕塔高20米,塔身四面密密匝匝安置了2240个方格巢穴。这个半世纪前由欧洲人发明的人工招引设施,是用来弥补古建缺失的。北京这座雨燕塔的建造是沾了北京奥运会的光,具体说来,是沾了奥运吉祥物福娃妮妮的光。 

 

北京雨燕与妮妮之间,还有一段“公案”。  

 

2005年11月1日,北京奥运会吉祥物——5个福娃亮相,其中之一是头顶燕子风筝的妮妮。不少野生动物保护人士把妮妮和北京雨燕联系到了一起。2006年初,在北京两会上,市政协委员郭耕说:奥运吉祥物妮妮为人们关注雨燕、保护雨燕,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时机。就在这一年,他提交了提案《京城建设雨燕塔,延伸奥运吉祥物》。  

 

而据福娃设计者韩美林介绍,妮妮的创意来自“沙燕”。2005年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他说:“燕子是北京的鸟之一,北京人喜欢放沙燕风筝,这样放在头上正好,就构思出来。”  

 

“沙燕和雨燕是两种燕子。”北京三石斋风筝第四代传承人刘宾说,北京风筝的代表作就是沙燕风筝。有老北京回忆,童年时,都说“放沙燕儿”,几乎不会说“放风筝”,太“文词儿”了。“雨燕风筝?没听说过。”刘宾回答。  

 

但这并不妨碍野生动物保护人士“将错就错”。“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下上其音”,它们在《诗经》里飞过,在《楚辞》里飞过,在乌衣巷口飞过,有谁说得清究竟是家燕、沙燕,还是雨燕呢?  

 

北京雨燕与妮妮的关联解读似乎也得到了北京市及奥运相关部门的认同。奥运前夕,他们组织鸟类专家讨论关于雨燕塔问题,高武、张正旺等都在受邀之列,会上专家们提出了具体意见。

 

北京奥运会开始前,雨燕塔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落成。但效果却有些尴尬。

 

雨燕塔建成至今10年有余。在这里唱主角的,是叽叽喳喳的麻雀。雨燕塔上,原本为雨燕筑的巢穴,只有成群麻雀飞进飞出。雨燕塔成了麻雀塔。  

 

这样的结果在鸟类专家看来并不意外。雨燕塔的设计与他们最初的建议大异其趣。高武说:“雨燕塔招不来雨燕,在我看来,主要因为木料板材太薄,太阳一晒,就透了。另外,洞口太低,雨燕一搭窝,就把洞口堵上了。雨燕一看,这‘宾馆’搭得不好,就不愿意住。”  

 

当然,它们愿意住的“宾馆”也是有的。在欧洲,鸟类专家已经设计出行之有效的人工招引箱。如果说雨燕塔是“宾馆”,电脑机箱大小的招引箱就是“独栋别墅”。它可以悬挂在建筑物外,为雨燕提供住所。如今,在宣武青少年科技馆,岳颖老师的办公室,就堆放着几十个这样的招引箱。“今年来不及了,小雨燕已经孵化。等明年,看看能不能招来雨燕。”岳颖说。  

 


文保野保的跨界融合  

 

在专家看来,保护古建与保护雨燕并非“鱼和熊掌”的关系。赵欣如说,如果没有了雀鸟,古建筑的文化价值也会大打折扣。能不能换个思路,把两者都看作城市生态的一部分,统筹考虑?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北京正阳门来了一次古建保护与北京雨燕保护的“跨界融合”。5月18日,国际博物馆日,在正阳门城楼顶层举行的“正阳门之夜”上,文物局来了,博物馆来了,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来了,鸟类学家来了,木材研究专家来了……  

 

正阳门(俗称前门)位于天安门广场南侧,是古都的标志性建筑,也是为数不多未拉防鸟网的古建。春夏之交,每到黄昏,成群的北京雨燕在正阳门城楼上空盘旋。正阳门管理处主任关战修说:“这种喜欢与人亲近的鸟类,在正阳门城楼已经飞舞了近600年,可以说是北京中轴线上活化的历史标识。”

正阳门箭楼上空的雨燕。 宰飞 摄  

 

日落时分,北京雨燕陆续回家——正阳门城楼顶层吊顶里的巢穴。但它们并不知道,科研人员已经在家里安装了监控器——3台高清红外线摄像仪。第一次,科学家得以不间断观察北京雨燕的“家庭生活”。 

 

科研人员还爬上封闭的吊顶。这里是一个独立空间,即使在白天,也几乎没有环境光。他们借助头灯的光线,收集燕巢附近的粪便,带回实验室,测量酸碱度、分析微生物菌群,评估其对古建的影响。不久的将来,他们有望用科学数据解答北京雨燕等鸟类对古建损坏程度的迷思。  

 

张正旺说:“我们需要科学评估。特别重要的古建,我们不反对拉网;但是有些没有那么高级别的,我们建议开放,因为若干年后可以翻修。雍和宫没有罩网,不也挺好的?”  

 

夜幕之下,最后一只北京雨燕掠过正阳门前“中国公路零公里点”地标,钻入城楼的重檐。2个月后,它们将从“零公里点”出发,开始1.6万公里越冬迁徙。北京雨燕与城楼保护的跨界融合也将从这里启程。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东方IC 图片编辑:曹立媛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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