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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学家鲁白:功利心是教育最大的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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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顾学文 2016-01-15 09:16
摘要:清华大学教授鲁白认为,中国的教育问题不完全是高考的问题、应试的问题。在特定情境下,教育的批判者,正是教育问题的制造者。急功近利的心,缺乏诚信的文化,是教育最大的“梗”,而这,与每个人相关。

 

中国的教育问题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应试的问题

 

记者:在对中国教育的批评声中,有人认为,是家长不切实际的期望,使得孩子承受了过重的压力;有人认为,学校唯分数论,在减负的口号下,学生的书包实际上越来越重了;还有人认为,我们的教育理念错了,重知识、不重能力的培养。对此您怎么看?

  

鲁白:我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十多年前,我还在美国。有一次回国,我和北大的饶毅教授一起去见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周光召先生,当时他也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谈起中国的教育问题,我们说我们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那就是改变“一考定终身”的高考制度。

  

多少年来,中国老百姓一个强大的共同信念是,高考是一决胜负的“生死场”。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为了在高考胜出,就得上好的高中;为了上好的高中,就得上好的初中,中考也得拼分数;为了上好的初中,就得上好的小学;为了上好的小学,就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于是,孩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那么,如果没了“一考定终身”这回事,问题不就解决了?

  

记者:一直以来,这都是个两难的选择。果真取消了考试,那用什么替代手段来进行考核和选拔呢?

  

鲁白:我们当时的想法是借鉴美国的做法。美国高中生可以多次参加“高考”,取成绩最好的一次。还可以学习美国大学招生时的考察方式,除了看成绩单、推荐信和面试,还看学生在课外活动、社区服务中的表现,以及过程中展现出来的领导能力,同时也会考察学生的才艺,音乐、美术、体育等。

  

我们希望,一旦大学的招生标准变了,高中的教育目标会跟着变;高中变了,初中、小学也跟着变。这样一来,就能把学生的全面发展放在教育的首位,而不是只关注分数。

  

记者:听了你们的建议,周老如何表态?

  

鲁白:周先生十分含蓄、温和,他说,你们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考虑成熟了可以写成报告。但在这之前,你们要研究一下,当年中国台湾的教育改革为什么会失败。那场改革的倡导者和执行者是李远哲教授,他是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改革也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但最后失败得很彻底。台湾、大陆文化相通,台湾的教育改革失败很能说明问题。

  

记者:研究之后,这个教育改革的失败案例给了你们怎样的启发?

  

鲁白:不如说是打击吧。李远哲的教育改革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和我们的想法一样,希望借鉴美国大学的考察制度,改变“一考定终身”的体制弊端;二是搞多元办学,鼓励民间资本办私立学校、社区学校。结果,前者引发大面积的作假,后者则导致乱象丛生,甚至花钱就可以买到文凭。

  

记者:作假与乱象,为何会滋生?

  

鲁白:我想,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当时台湾社会文化中的不诚信。设想一下,在一个诚信度低的社会中,人们会用各种不诚实,甚至是欺骗的手段应对各种标准。要推荐信?学生自己写得天花乱坠,老师看也不看就签字;要看做过什么公益项目?家长帮着胡编乱造;要看社区服务的时间?跑去相关部门盖个图章就是了;至于个人自述,有专门的高手收费代写。

  

记者:这就成了一场“合谋”。于是,当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因作弊而被判刑的消息传至国内时,我们听到的惋惜声竟然多于谴责声。当为达目的而背弃诚信成为一种可被社会理解的行为时,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沦陷了。

  

鲁白:所以,中国的教育问题不是、至少不完全是高考的问题、应试的问题,因此也就不能靠,至少不能完全靠政府、靠教育部去解决。中国教育的根本问题出在我们自己身上,出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

 

这些流传甚广、影响至深、普遍认同的“名言”,都在灌输读书的功利性目的

 

记者:归根结底,教育问题是一种文化恶疾在教育领域的映射。

  

鲁白:是的,正是文化上的功利主义,造成了教育上的急功近利。

  

许多长久以来被推崇的“至理名言”,其中就隐含着明显的功利性:最赤裸裸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学而优则仕”,则将读书和做官直接挂钩。其他如“读破万卷书”的说法,将教育简化为仅仅是读书,模糊了其他能力的培养;“头悬梁、锥刺骨”的故事,“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告诫,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但也容易让人们从求学之初就对读书抱有偏见,以为那是件苦差事。

  

这些流传甚广、影响至深、普遍认同的“名言”,都在不知不觉地灌输读书的功利性目的。我们的学生、家长和老师们,都共享着这样的文化,这使得教育问题愈演愈烈,陷入恶性循环。

  

记者:教育不可功利,但教育也还是有目的的。您认为教育的目的,或者说教育的本质是什么?

  

鲁白:我在大学里教书,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家长,女儿今年考大学,儿子已经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了。我对大学本科的教育想得更多些,我们就从大学谈起吧。

  

几年前,我出席儿子的大学开学典礼,当时的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普林斯顿大学校长雪莉·蒂尔曼在演讲中,讲的就是大学本科教育的目的。但是,演讲结束后,仍有不少来自中国的家长围住她问:学校如何保证我的孩子毕业后找到好工作?或者如何进入哈佛的医学院、斯坦福的法律学院、麻省理工的商学院读硕士?雪莉回答说:你们不应该在孩子刚踏进学校大门时,就想着出去后的事。找工作不是目的,做有趣的事、过有意义的生活才是目的。

  

在这位校长看来,普林斯顿有优美的环境、优秀的同学、智慧的老师、一流的课程、丰富的课外活动,为什么不利用学校提供的资源,好好发掘和发展自己?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最擅长的是什么,将来才能在社会上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记者:也许人最难认识的就是自己,自我发现之旅并不一定轻松惬意。

  

鲁白:普林斯顿曾经有一位叫詹姆斯·麦迪逊的学生。他在学校里学了拉丁文、希腊文、哲学、自然科学、地理学、数学和修辞学。可是毕业后,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向校方申请再读一年,又学了希伯来语和政治哲学,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于是,他四处旅行,旅行回来就住在父母家里。最终,他发现自己对致力于建立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充满激情,而这也能发挥他在写作和辩论方面的才能。后来,他成了美国的第四任总统。这就是一个学生通过接受大学教育、最终发现自我的故事。

  

互联网时代,大学也许已经不是学习知识的唯一场所。麻省理工学院把所有的课程、所有名教授的讲座都放在网上,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免费看到,但人们为什么还要到麻省理工读书?因为上大学不等于上课,你听课的时候,不仅仅是在学老师讲的知识,还在学老师的风格、老师的个性、老师的做人方式……这才是真正的学习。学校还有那么多同学,有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志愿者活动,所有这些都构成了大学的性格和大学的文化。文化才能熏陶人。所以,不是你上了麻省理工的网上课程,就能变成一个真正的麻省理工学生。

 

中国学生在认识自己这件事上,花费的精力是远远不够的

 

记者:身处大学之中,是什么让人真正成为一名大学生?

  

鲁白:首先,大学会帮助你发掘兴趣与潜能,点燃你对某一学科、某一领域的激情;第二,大学生活会帮助你了解自己的个性,了解什么是你的长项,什么是你的短板;第三,大学是新兴学科的信息汇聚地,可以帮助你找到有发展前途的领域。

  

但是,中国学生在认识自己这件事上,花费的精力是远远不够的。不管自己是否喜欢、是否适合,只要社会上流行的、将来能赚钱的专业,大家就趋之若鹜,但又有多少人脱颖而出?没有兴趣的支撑,是很难深入去钻研一门学科的,自然也很难做出成就来。长此以往,造就的是一个庸常的社会。

  

记者:其实,孩子在小的时候,对这个世界是有好奇心的,从小学到中学,孩子的这份好奇心往往被抹杀了,变得越来越“老成”。

  

鲁白:那是因为我们的中小学,有些重要的东西没教,而是反复纠缠于一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我儿子读小学的时候,非常调皮捣蛋,我经常被老师叫去训话。升中学的时候,虽然他已被几所重点公立中学的“天才班”录取了,但考虑到他需要加以管教,我就送他去读华盛顿地区一所历史悠久的私立学校,该校以管理严格出名。在拜访该校负责人时,我问他学校都教些什么。负责人说教三样东西:第一是知识和技能;第二是道德的培养,孩子要有羞耻感、正义感;第三是修养,或者说是教养。

  

记者:知识、技能好教,但道德、修养这样概念化的目标培养起来就难了,应该怎么培养?

  

鲁白:我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当时这位负责人的观点是,体育是相当重要的一个途径。他们学校非常重视体育,每个学生每天都必须参加体育活动,而且是团队性质的体育活动。老师除了教课之外,还必须是某个运动队的教练。

  

为什么这么重视体育?多年后,我对此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体育不等于锻炼身体,体育中有体育精神,而体育精神是无法在课堂上教授的,学生必须身体力行,参与其中,才能有所体验、有所感悟。通过体育运动,培养了孩子的规则意识、公平竞争意识,就是输,也要输得有风度。很多深刻的道理,是要靠自己体验出来的。

  

记者:教育目的不同,培养出的人才自然也是不同的。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了当下在人才培养上的缺憾。

  

鲁白:我们学校经济管理学院院长钱颖一教授常说,清华培养出来的学生,均值高,方差小。就是清华的学生整体都很优秀,但很少有特别突出的,近些年少有冒尖人才、创新人才。平时在校表现也是如此,学生完成任务的能力很强,但很少能自己发起项目。批判精神也不够,少有挑战老师权威的。

  

怎么会这样?因为我们的教育从一开始就带有功利性,和分数不相干的东西,便不舍得花时间与精力去关注。不少家长,从孩子读小学一年级开始,到进入大学选课,样样过问,务必样样要有实际功用。

  

功利带来的结果是,兴趣被抛弃了。事实上,一个人在人生的长跑中跑多远、跑得精彩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积极主动。比如,研究生选课题,你是等着导师给你题目去做呢,还是自己主动选题?当然,如果你对自己的爱好、长短处都没有了解,你想选也选不了。我做博士后研究时,导师是诺贝尔奖得主保罗·格林加德,他是脑神经蛋白磷酸化研究的鼻祖。他让我做synapsin(突触素)的磷酸化研究,我说我对synapsin在神经突触发育中的功能更感兴趣。于是,他支持我去与著名生物学家蒲慕明先生的实验室合作,结果获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成果。

  

记者:除此之外,您所看重的优秀人才还有哪些特质?

  

鲁白:创新的精神和标新立异的勇气。

  

杜甫有句名言“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要写出与别人的不一样。王安石为“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苦思良久,从“过”改为“入”,又改为“满”,改了十多次,最后才定为“绿”字。做研究也是如此,要有自己独特的观点、思路、方法,只有第一,没有第二。

  

今天,我们的教育改革,就是要培养出一批有勇气、有胆识、有冒险精神的“四敢”新人。一是敢问,敢于提出自己的质疑,谁说教科书上全是正确的?二是敢做,比如,发现DNA双螺旋结构的,不是什么大科学家,而是一位博士后和一位研究生,但他们解决了20世纪生命科学中最重大的科学问题。三是敢试错,不要怕犯错误,改了不就好了?四是敢坚持,如果你相信自己是对的,不要轻易放弃。

 

到底是孩子的成长重要,还是家长的面子重要

 

记者:即使教育的目的得到明确,但若是教育评价体系不改变,唯分数论依然会“绑架”教育目的。

  

鲁白:对,评价体系对目标起着导向作用。

  

我是个爱较真的人,儿子被普林斯顿录取后,我依然“固执”地想知道普林斯顿的录取标准。美国很多名校都不公布录取标准,我就特别好奇。在我的一再追问下,雪莉校长说,学校确实没有写在纸上的标准,但又确实是有标准的。

  

她讲了一个真实的案例。学校曾经需要在两名申请者中作出选择,录取其中的一名。他们一个是黑人女孩,一个是白人男孩。女孩的考分是2100分,男孩是2390分,但最终被录取的是女孩。为什么?女孩来自单亲家庭,除了上学,她一周还要工作30个小时,在家照看弟弟妹妹,尽管如此,她依然坚持去社区做志愿者。另外,她在数学方面有突出表现,她所在的中学送她去附近的大学上数学课。而男孩的母亲是某政府部门发言人,父亲是律师,他比女孩占有更多的教育资源。

  

对于这样的选择,雪莉解释说:“如果我们现在给男孩、女孩拍张照,把这一刻定格下来,那么,确实是男孩优于女孩;但如果我们拍部电影,呈现这两个人的成长轨迹,显然女孩是在严重缺乏学习资源的情况下,克服重重困难走到今天的,而这恰恰是我们所看中的。我无法告诉你具体的标准,因为标准在我自己的体会中,在我们的选择中。”

  

在这里,我不是说所有美国的大学都很好,都值得我们学习,事实上,美国一些常春藤学校的录取标准也饱受批评,存在拼爹现象。中国教育有问题,美国教育也有问题,但至少雪莉说的这个故事让我深有感触。

  

记者:历史地、动态地评价一个人,这样的视野才具备广角镜的广度。

  

鲁白:现在国内也有一些人在考虑改革教育的评价体系。新浪创始人王志东是我朋友,他最近在做一个叫“校内外”的手机APP。如果一个孩子在音乐方面有特长,那就请他把从小到大、到现在为止的所有音乐作品都上传。有绘画特长的学生也一样,既然要以绘画特长为自己申请大学加分,那就让我从你小时候的作品看起。这就拉长了考察的时间长度,抬高了作假的成本,因为你不能在几年、十几年里都作假。

  

记者:所有的改变,都应该从改变我们自己开始——从批判者到检讨者,再到建设者。

  

鲁白:如果每个人不再功利,能够做到诚实守信,那么,教育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教育的现状是可以改变的。好的教育是帮助人们最大程度地发挥潜能,这对个人的发展是最好的,对我们的社会也是最好的。在我看来,教育应该是双轨制的:一部分人特别爱学习,特别擅长学习,那就让这部分人往学术、科研的方向发展;另一部分人在其他领域各有所长,那就让他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既能实现自身价值,也同样是在为社会作贡献。比如德国的技术工人,他们的收入和社会地位都不低,工作可以给到他们获得感。而我们现在是,把所有人都往读书一条道上赶,所谓“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走不远的。

  

到底是孩子的成长重要,还是家长的面子重要?那些只关心“成功”的家长,应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任务档案:鲁白

  

1996年发现了神经营养因子对学习记忆的促进作用,开辟了新的神经研究疆域。历任美国国立健康研究院儿童发育研究所神经发育研究室主任、国家精神健康研究所基因认知与精神项目副主任。2009年回国,2013年出任清华大学医学院常务副院长。

 

(本文摘自解放日报。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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