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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这是我妈,林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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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任晓雯 2016-01-04 16:12
摘要:楼下被吵醒,晾衣叉“咚咚”往上捅。林卿霞猛踩两脚,作为回报。“哦,天哪,”她喊,“蒋伟明,你这个穷光蛋、窝囊废。我为啥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1

蒋书这一辈儿,名字起得风雅。堂姐蒋琴,堂哥蒋棋,还有一个堂弟,叫蒋英俊。蒋书懂事时,记得妈妈说:“叫‘书’不好,书——输,手气都没了。”蒋伟明道:“女孩子的名字,就该文文气气。”

 

母亲姓林名卿霞。小学生蒋书向同学介绍:“这是我妈,林卿霞。”同学嘻哈道:“你妈好漂亮,怪不得叫林青霞。”蒋书笑笑,不辩解。

 

傍晚时分,麻将搭子们在楼下中药铺门口,一声声喊:“林卿霞在吗?”知道她在,偏要搞出动静,惹得邻近窗口纷纷探头。“快上来。”林卿霞滤掉残汤剩油,将碗筷堆进搪瓷面盆。铺好绒毯,倒出麻将牌。

 

木梯咯吱作响。搭子们上来了,拎着瓜子水果。有时三个人,有时五六个。交替打牌、围观、“飞苍蝇”。林卿霞不停地嗑瓜子,嘴边一圈红红火气。

 

婆婆张荣梅提起嗓门:“伟明,你老婆不洗碗。”

 

蒋伟明抖动报纸,扔出一句:“快洗碗。”

 

“烦死了,会洗的。”

 

蒋书放下铅笔,默默出去。他们以为她到过道小便——痰盂放在过道上,遮一挂麻布帘子。她穿过过道,上晒台把碗洗了。

 

八点多,蒋书收起作业睡觉。床铺是两条木板凳,架一张修修补补的棕绷。躺在床上,看见窗外梧桐树。蒋书最早的人生记忆,是林卿霞拎起四岁的她,指着窗外说:“梧桐。”梧桐根边钻出褐色菌冠,指甲盖大小,密匝匝堆着。林卿霞说,看见出菌,就是黄梅天了。梧桐叶间有麻雀和蝉,冬风吹起时,它们叫声凋零。只有窗内的密胺麻将牌,不分四季,哗啦作响。每次捋牌大叫“和了”时,林卿霞鼻梁笑皱起来。

 

后半夜,蒋书被日光灯刺醒。麻将在继续,换下场的牌友钻入被窝,双脚搭在她身上取暖。窗外,有人骑轮胎漏气的自行车,咔嚓咔嚓,仿佛行进在空阔无边之中。梧桐枝条受了惊惶,喧哗翻涌。张荣梅也醒了,连声咒骂。一口令人费解的苏北话,犹如沸水在煤球炉上持续作声。

 

林卿霞说,苏北话是低等话,不需要懂。不打牌的日子,她倚在邻居方阿姨家门口,织着毛线,模仿张荣梅的“低等话”:“苏北老太凶什么凶。我娘家也是体面人,十岁的时候,就用上四环素了。嫁到蒋家没享过福。我的同事严丽妹,你见过吧,满嘴耙牙那个,老公做生意发了,光是金戒指,就送她五六个。我命这么苦……”

 

林卿霞不像命苦的样子。圆润的脸蛋,用可蒙雪花膏擦得喷香;头发烫成方便面,骑自行车时,飘扬如旗帜;为了保持身材,她将肉丝挑给女儿,还按住腹部,拍啊拍的,“我从前体形好得很,生完你以后,这块肉再也去不掉。”她羞愧起来,仿佛亏欠林卿霞太多。

 

林卿霞穿针织开衫和氨纶踏脚裤。有双奶白中跟喜喜底牛皮船鞋,周日蹲在门口,刷得闪亮。张荣梅的灰眼珠子,跟着转来转去。林卿霞故意穿上牛皮鞋,踩得柚木地板喳喳响。她逛服装店,试穿很多衣服,一件不买地出来。她议论严丽妹,“瞧那屁股,挂到膝盖窝了。再好的衣服,都给严胖子糟蹋了。”

 

严丽妹是开行车的。下巴层层叠叠,堆在工作服领口上。行车形似小车厢,悬在车间顶部滑轨上。同事在地面用喇叭指挥,她控制抓斗,抓起钢卷,挪到车间另一端。

 

严丽妹带蒋书玩。行车里暖烘烘,玻璃干净得仿佛不存在。操作台下,堆着拖鞋、饼干听、绒线篮子。严丽妹用奶糖和山楂卷,塞满蒋书的口袋。

 

机器轰鸣,工人都是大嗓门。一色蓝衣蓝裤,变得小小的,散在钢卷之间。角落里火光迸现。严丽妹说,那是在焊铁,看久了眼睛会瞎。蒋书移开视线,发现林卿霞,在车间后部空地,和两个男同事说话。其中一个抢掉她的工作帽,她扭身和他嬉闹。蒋书坐回板凳上,抠剥指甲边缘的死皮。严丽妹问:“怎么不看外面啦?头晕吗?”蒋书点点头。“乖孩子,晚上给你带日本水果糖。”

 

严丽妹下了班,吃过晚饭,找林卿霞打牌。身穿黑大衣,移动过来,仿佛一堵墙。蒋书和她拥抱,感觉被棉花堆似的胸脯托举起来。严丽妹身上有黄酒、樟脑丸和海鸥洗发膏的味道。两只油亮的镯子,在腕上叮当碰撞。她将水果糖偷偷塞给蒋书。

 

严丽妹在家喝过泡了黑枣枸杞的黄酒,脸膛红红发光。“我在吃海参。范国强认识一个大连老板娘,做海鲜生意的,每天吃海参,四十多了没一根皱纹。”牌友夸她大衣好看。她说:“范国强在香港买的,纯羊绒,国际名牌。”

 

是夜,林卿霞连连输牌。“都怪你,什么不好叫,偏叫‘书’,害我‘输’得惨。”

 

严丽妹说:“书书多乖。自己运气不好,谁都怪不到。”

 

林卿霞再也无法忍受。熬到星期天,让蒋书陪去香港路爱建公司,买下一块最好的羊绒料。她将它摊在床上,欣赏抚摸。“我这一辈子,从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得找个最好的裁缝,款式要比严丽妹那件漂亮,”在大橱镜前比画,“可以做成长摆的,腰部收紧一点,穿的时候,头发披下来。”

 

为搭配想象中的大衣,林卿霞买来宝蓝塑料发箍、橘色绒线手套、玫红尼龙围巾。“黑大衣太素了,里头要穿鲜艳颜色。”她挑选七彩夹花马海毛,动手织一件蝙蝠衫。

 

冬天犹如刮风似的过去,脚趾缝里的冻疮开始作痒。大衣没有做成,林卿霞还在编织蝙蝠衫。织着织着,毛衣针搔搔头皮,扯两句闲话。她说年轻时很多人追她。当年的追求者,有的当官了,有的发财了。“书书,各人各命。如果换个爹,你早就吃香喝辣了。”

 

这话或许是真的。顺着她的目光,蒋书看到窗外梧桐叶。新鲜出芽,金闪闪颤动,一枚一枚仿佛婴儿的手。她心里也冻疮一般痒起来。

 

2

在蒋书看来,同桌韩小兵,就是“吃香喝辣”的幸运儿。他常说:“我又收到台湾包裹了。你猜这回,我伯伯送了什么?”有时是新衣服,有时是歌曲磁带,还有印尼燕窝、瑞士巧克力、韩国高丽人参精……台湾居然有蛋黄馅月饼。蒋书只知五仁馅和豆沙馅。韩小兵给蒋书尝了半口蛋黄月饼,还把盒内附赠的卡片给她。卡片印着《静夜思》,冷月孤亭的淡彩画,一个古人衣袂飘飘,仰面背手,被月饼油渍沾糊了。蒋书将它夹进语文课本。

 

台湾伯伯来探亲,韩小兵请了三天假。回校以后,吹嘘伯伯送了一千美元,还有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瞧我的头发,亮不亮?昨晚用了台湾洗发精。他们不叫洗发精,叫洗发水。”蒋书摸扯他的头发,果真又黑又亮。她听林卿霞说过,购买金首饰,必须在银行排号。台湾伯伯送了那么多,得排多久的号呢?

 

蒋书梦见过台湾伯伯,短腿,圆头,前襟有只大口袋,不停掏出饼干、糖果、奶油蛋糕……最后掏出铅笔盒:“想不想要?”蒋书欲说“想要”,张口哑然,急醒了。

 

韩小兵的米老鼠弹簧铅笔盒,海绵盖上一排按钮,依次按压,弹出放笔、放尺、放橡皮、放小纸条的暗盒。韩小兵用尺和圆规支起杠杆,借助暗盒,将橡皮弹向前排女生。老师没收铅笔盒,又还给他。蒋书的铁皮铅笔盒,是堂哥蒋棋用剩的,瘪了一角。盒面印着嫦娥,因为掉漆,没了大半张脸。

 

蒋书喜欢韩小兵的爸爸,那个声音洪亮的胖子,能将皮球一下砸进篮球框。熊俊妮的爸爸也不错,眼睛大大的,头发微卷。还有严敏的爸爸,每天中午来送饭,摇摇晃晃,走到儿子课桌前。严敏是全班最壮的男生,将骂他爸“瘸子”的同学打趴在地。

 

如果蒋伟明在附近上班,会不会每天送午饭?蒋伟明会的,但肯定缩在门口,招手让蒋书去拿。他永远耸着肩膀,看起来鬼鬼祟祟。即使在夏天,也系紧每粒衣纽,穿齐长裤和玻璃丝袜。他一身机油味儿,走路悄无声息,说话口气仿佛亏欠了别人。

 

3

一天下班,蒋伟明碰到前同事“野猫”,带着个小兄弟。野猫说:“最近怎样?小林还好吗?你也不请我吃饭。”蒋伟明邀他们来家中吃饭。

 

野猫吊儿郎当,还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后来下海做个体户。蒋书六岁时,他来做过客,帮忙组装电视机。她叫他“小王叔叔”。野猫买了劣质显像管,电视画面常常倾斜,不时翻出一屏雪花。他捏起蒋书的腮帮,挤成各种形状,还喷她一脸烟臭。

 

三年后,几乎认不出“小王叔叔”。肥肉在他皮带上,水袋似的滚动。右手中指一枚大方戒,戒面刻着“王强之印”。他逮住蒋书,将戒面戳在她胳膊上。霎时变白,旋即转红,仿佛盖了一方图章。“书书长大啦。”算是见面礼。又介绍小兄弟:“这是钱家兴叔叔,你叫他‘一只耳叔叔’好啦。”

 

钱家兴笑道:“小胖妞,好奇我的耳朵吗?来,摸一下。”凑到蒋书面前。蒋书“啊”地躲开。

 

“耳朵怎么啦?”林卿霞替女儿摸了摸。

 

“睡觉不留神,被老鼠啃了。”钱家兴逮住蒋书的手,放到左耳上。那耳残了半截,又凉又薄,像一张馄饨皮。

 

林卿霞“嘶”了一声。

 

野猫招呼道:“小林,你一点没变,还这么好看。”

 

林卿霞瞥瞥他,绷起脸,双腿夹住裙摆,翻身靠到床头。

 

野猫扭头四顾:“你们家还这么破,”掏出一张票子,“小林,去买几瓶‘光明’啤酒。”

 

林卿霞白了一眼,发现是张十元钞票,起身接下,磨蹭地问:“几瓶啊?”

 

“十来瓶吧。”

 

林卿霞下楼去。

 

野猫对蒋伟明说:“你没把老婆调教好。”

 

蒋伟明讪笑。

 

那个夜晚,蒋书难以入睡,不停翻身。棕绷床的嘎吱声,被野猫嘶哑了的嗓门盖过。他描述自己生意如何了得。蒋伟明三根指头搭住玻璃杯,听至妙处,小眼睛陡然有神:“小王,太了不起了,真羡慕你。”钱家兴缩着背,仿佛很冷的样子。啤酒沫在小胡子里闪光。林卿霞也倒了一浅底啤酒,慢慢啜饮。她盯住野猫的手。那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将大方戒拨弄得团团转。

 

“家兴也很棒,”野猫瞄瞄林卿霞,“家兴准备单干了。”

 

林卿霞错开目光,捻起一粒炸花生米。“是吗,钱老板好厉害。”

 

“厉害吗?”钱家兴挠挠耳朵。

 

林卿霞盯着他的耳朵。

 

钱家兴说:“这耳朵,是‘文革’中被人用钳子钳的。”

 

“‘文革’的时候,蒋家也倒霉,”林卿霞说,“三套家传房子被搞掉。跟伟明说多少次,去打官司,把房子要回来,兄弟几个分分,也是一笔财富。”

 

蒋伟明说:“房产证早烧了。”

 

野猫说:“打官司没用。法院是人开的,法律是人定的。”

 

钱家兴说:“就是,那帮造反派头子,现在照样有权有势,什么供销科长、生产科长……”

 

屋里静了静。林卿霞侧过脸,在窗玻璃倒影中,与野猫对视一眼。

 

野猫说:“世道一变一个样。无产阶级也挺好,天不怕地不怕。伟明跟我们做生意吧。”

 

“不可以!”林卿霞叫起来。

 

野猫不理会她:“这个星期天,跟着家兴,到滁州进些鱼,进些螃蟹,垫上麸皮,扎好竹筐,下火车拉去集贸市场,直接就开卖了,摊位费都不用付。”

 

蒋伟明问:“鱼会死掉吗?”

 

野猫瞥他一眼:“你是男人吗?”

 

林卿霞扑哧一笑。

 

蒋伟明端起杯子,又放下:“你笑什么,我不觉得很好笑。”

 

“笑笑怎么啦,不理你们。”林卿霞出门小便。

 

“伟明,你要做生意,”野猫说,“小林长得太好看,心思又活络。”

 

蒋伟明蜷起手指,又倏然绷直,指肚来回摩擦桌面。

 

林卿霞归来,看看众人:“怎么了?说我什么坏话?”

 

野猫道:“我们在说,你打麻将手气不行。”

 

林卿霞道:“放屁,我手气好得很。不信你一起来打。”

 

野猫道:“好,来就来。”

 

蒋伟明像是没有听见。镜片不反光的角度,他眼珠呈灰色,微微凸起。眼皮醺红着,一点一点往下压。

 

“老蒋醉了。”钱家兴说。

 

翌日,野猫来打麻将,带个小跟班,在旁默默点烟送水。

 

林卿霞介绍:“王老板做服装生意,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以后你们买丝袜找他。”

 

同事纷纷握手。

 

一个说:“大老板跟我们平民百姓搓小麻将呀。”

 

“大麻将我也搓,放一炮一万,会计在旁边点钞票。大有大的爽,小有小的乐。”

 

林卿霞说:“谁信。”

 

“没见过世面。”

 

“呸。”

 

野猫拉开腰包拉链,掷出一沓人民币。“让你见见世面。”

 

林卿霞拍他一下。“钱多砸死人呀?快收好,铺毯子打牌了。”

 

半夜,张荣梅翻身起床,拖着小脚过来,一胳膊捋乱麻将牌。林卿霞推她。她缩到五斗橱边,嘤嘤呜呜。蒋伟明肠气雷动,呻吟一声,醒了。“你把我妈怎么啦?”

 

“老不死的,能把她怎么了。”

 

劝架的,捡牌的。

 

野猫掀起绒毯,“不早了,散了吧。改天去我家打。”

 

“死老太婆,怎么还不死啊,你去死啊,你去死啊,你……”

 

楼下被吵醒,晾衣叉“咚咚”往上捅。林卿霞猛踩两脚,作为回报。“哦,天哪,”她喊,“蒋伟明,你这个穷光蛋、窝囊废。我为啥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屋内霎时安静。众人不知该说什么。蒋伟明仰躺着,不出声。面色灰白,身体扁平,胡子新长出来,下巴犹如覆一层苔藓。看起来像是死了。

 

未完待续……

 

(注:《生活,如此而已》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本栏目版权归上海观察所有。不得复制、转载。栏目编辑:许莺 编辑邮箱 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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