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年前的一天,乔尔·迈耶罗维兹(Joel Meyerowitz)正带着他的35毫米相机在纽约街头闲逛,向沿街廊窗的无意一瞥使他停住了脚步。在窗的另一侧,一个年轻的姑娘背对着他,正温柔地梳理着男友的头发。迈耶罗维兹不禁想象,她小时候打理玩具娃娃的头发时定然也是这般模样。
一个二月的黄昏,我和迈耶罗维兹坐在托斯卡纳一个改建过的谷仓里交谈。面对燃烧的火堆,迈耶罗维兹回忆起了故事的后续。“我悄悄地靠近,尽可能离他们更近一些,尝试去捕捉那一个亲密时刻。我太害羞了,几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如果没有中间的玻璃窗,我或许还不敢靠得那么近。”
在最终的照片里,身处阴影之中的男孩微皱着眉,目光扫过镜头,流露出了一瞬间的脆弱。片刻之后,这种脆弱便可能转变为对偷拍者的怒火,促使他朝着迈耶罗维兹的屁股狠狠踢上一脚。
这是美国街头摄影师乔尔·迈耶罗维兹最早的作品之一。它最震撼人心之处并不在于对瞬间的精彩捕捉。毕竟,卡帝埃·布列松(Cartier Bresson)早已凭“决定性瞬间”闻名于世,而迈耶罗维兹亦不过是这位法国人的追随者。然而,真正不同寻常的是,迈耶罗维兹捕捉的瞬间是彩色的。
“(那时)在艺术摄影领域,人们对色彩仍抱有很强的偏见,似乎只有黑与白才具有美学上的正当性。”他回想道,“而我从不这么认为,于我而言,色彩是必要的。我本能地想要从色彩中汲取工作的推动力。就如同我们有嗅觉记忆,我们也有色彩记忆。世界就是彩色的,不是吗?”
那一年,迈耶罗维兹刚刚迷上摄影,在此之前,他并不清楚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人生。直到有一天,在广告公司担任艺术导演的他,目睹了杰出的美国摄影师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的拍摄过程,并被深深吸引。那天下午,他果断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转而开启自己的摄影生涯。
起初,迈耶罗维兹和他的同伴们通过扫街来寻找街头即景中的“性感”之处。他这样解释“性感”:“人与人之间灼热的凝视,在偶然瞬间中蕴藏的炽烈情感的奥秘”。
在他新出版的自传《在何处找到自我》中,他谈到那令人兴奋的岁月,“我们喜欢观察第五大道的灯光以及它如何作用于周遭事物。我们看四季变换,看女孩们的衣裙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轻薄、性感。我们为摄影而活……我们感到自己身处于一场变革之中,这将使摄影变得前所未有的有趣。”
但首先,他不得不克服自己的羞涩,通过拍摄街头集会来训练自己。因为人山人海中的摄影师完全不会引人注意,这种方式可以让他很好地隐蔽起来。一张拍摄于1963年纽约街头的照片尤其出色。照片上,一个穿着开襟毛衣的非裔美国人微笑着,和他的狗一起站在人行道上,状态十分放松;而他身旁则立着一个身着西服的白人男子,他用手捂着胸口,目光越过身侧的黑人男子。
“他正在向镜头外的旗帜致敬”,迈耶罗维兹解释道。“这幅景象未曾经过精心设计,却展现了各种矛盾——黑与白,快活与焦虑,爱国与不那么爱国。你需要走上街头去抓住这些偶然瞬间。”
在他的街头摄影中,我最喜欢的作品是,一个法国人倒在巴黎地铁站外。在这一阶段,迈耶罗维兹开始尝试更长距离的拍摄,这一转变犹如从室内音乐到交响乐的升级。画面中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摔倒的可怜人,无论是下楼梯的时髦女郎、推着货车的送货员,还是那个特地转过身来观看他人不幸的骑行者。一个工人甚至抬脚从倒地者身上跨过,手里还拿着一个颇具危险性的锤子。“那些混蛋”,迈耶罗维兹嗤笑,“没有一个人扶他起来。”
《无人救援》(Not one of them helps),法国巴黎,1967
这张照片揭示了一个注视与偷窥的网络。“在60、70年代,你能够通过我的街头摄影追踪人与人之间视线的联系,从而建立起人群的‘力场’。”
可如今,那些使乔尔·迈耶罗维兹深为着迷的街头特质都已经消失了。“没有人看向其他人,每个人的视线都被手机黏住了。”虽然街头摄影依然存在,甚至非常繁荣,但在迈耶罗维兹看来,现在的街头摄影已与他曾经所从事的迥然相异。“现在最棒的街头摄影师拍摄的是在巨大广告牌映衬下显得矮小的人们。街道已然失去了它独特的韵味。”
随着工作深入,迈耶罗维兹变成了一个更为强硬不屈的街头摄影师,同时,就像最出色的摄影师一样,他能够引导自己的拍摄对象表现出他所期望的内容。通过他在80年代早期的一系列作品,你可以感受到他如何让身着泳装的年轻女孩表现出真实自然的神态,比如,如何诱使“像热带鱼一样奇异”的红发少女在他的镜头前摆好姿势,并露出她布满雀斑的手臂。这些作品启示了荷兰艺术家莱涅克·迪克斯特拉(Rineke Dijkstra)相似主题的创作。
这样的变化在迈耶罗维兹以世贸大厦废墟为对象所拍摄的一组照片中,得到了更为清晰的体现。9·11当日,他并不在纽约,但拍摄灾难余续的欲望促使他返回城中。“当我到达废墟时,我拿出了徕卡相机,接着一个警察从背后重击了我。他们对我说,‘你不能在这儿拍照,兄弟,这是犯罪现场。’我和他们争辩,这是公共空间,是我的城市,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随后的摄影报道无疑是一份饱含情感的纪念,既记录了废墟的宏大,也记录了工作于其间的人们,他们竭尽全力搜寻着牙齿、骨骼以及任何能帮助确认罹难者身份的东西。“他们在任务中投入的心血为这个巨大的物理空间,增添了一层内在精神的维度”,他说。
第二年春天,他身在意大利。“世界已经被9·11改变了。因此,当我看见延续了数千年的托斯卡纳风景,我感受到了莫大的慰藉。”在自传中,迈耶罗维兹将世贸大厦废墟的照片与托斯卡纳的柏树、田野排列在了一起,因为这些乡村景色同样蕴含着一个精神维度,自然的美好可以涤净罪恶的阴影。
现在,这位摄影师已从街头走向了农舍。在意大利锡耶纳的南部山区,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英国小说家麦琪·芭瑞特(Maggie Barrett)花了四年时间将一间谷仓改造成乡村隐居之所。“我们从一切事务中抽身而出,在此定居,远离家人与许多朋友,但我们拥有彼此。这是一场有关亲密关系的实验。”我们一起喝茶时,他用隔壁农夫制作的干酪招待了我。
迈耶罗维兹将他的城市摄影比作爵士乐,手持相机在大街小巷穿梭起舞。在他职业生涯的后期,他才开始关注风景摄影。“每个夏天我都要去一些生活简单的地方看看,这使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需要用8×10的大画幅相机将看到的景象拍下来。使用那样的设备你再也不能如跳爵士舞般随意,你得拍下它传达的东西。”
那么,这种拍摄方式的吸引力又来自何处呢?迈耶罗维兹表示,“一切事物都被赋予了令人惊叹的视敏度,这让我兴奋不已。”他在70年代末与80年代初拍摄的海滩/天空系列便是这类作品的代表,画面中的人物元素加以清理,让位于天空、海洋与陆地。
在过去四年中,迈耶罗维兹不再各地奔波,而是退隐回工作室,拍摄那些从普罗旺斯和托斯卡纳的旧货摊上淘来的小物件。他的工作灵感来源于塞尚(Cézanne)和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i)的静物画。起初,他只拍两三个物件,现在已经开始拍摄大型的组合,这不禁让人联想起他街头摄影作品中那些精妙复杂的人物安排。
3月6日,迈耶罗维兹迎来了他的80岁生日,虽未逃脱秃顶的困扰,却身体强健、精神矍铄。当被问及是否有退休计划时,他这样回答,“艺术家不会退休。我们只会投入下一个令人着迷的创作领域。”
本文编译自《卫报》,文中图片均为原文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