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名古典音乐爱好者，你不该不知道顾圣婴；如果你是一名钢琴爱好者，那么，你更不应该不知道顾圣婴。上海愚园路1088弄103号，1938年，顾圣婴在这里诞生，1967年，顾圣婴从这里与世界彻底告别，生于斯，逝于斯，29岁的鲜活生命匆匆离去，故园再无此声。

顾圣婴的父亲顾高地曾任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的秘书，母亲秦慎仪是原上海大同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高材生。顾圣婴5岁即开始接受钢琴训练，并屡获荣誉，表现出她非同一般的音乐天分。她先后师从邱贞蔼、杨嘉仁、李嘉禄等名师，同时还跟从马革顺学理论，向沈知白学音乐史，并由傅雷传授文学知识。16岁开始，顾圣婴登上音乐舞台演奏肖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大获成功，第二年即担任上海交响乐团钢琴独奏演员。1956年后，顾圣婴师从苏联著名钢琴家塔图良和克拉甫琴科，这使她的眼界大开，琴艺日趋精进，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凝重而洗练的诗意，并在其中求得心灵的安宁与升华。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顾圣婴与傅聪、刘诗昆、李名强、殷承宗并称“中国钢琴五圣手”。1957年，她在第六届莫斯科国际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中荣获金奖，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人在国际音乐比赛中夺得的第一个金奖。她以纯熟、精湛的技艺征服了40多位评委。次年10月，顾圣婴又在高手云集的日内瓦国际音乐比赛中荣获女子钢琴最高奖。1964年，在比利时伊丽莎白皇太后国际钢琴比赛中再次获奖。

她以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为人们贡献了优美的音乐，同时也以自己的实力征服了国际音乐界。“她给贝多芬的乐曲注入了魅力和诗意，在听众面前表现了巴赫的严肃、舒曼的丰富和德彪西的澄明和优美。”“她的演奏着重诗意和发自内心的感受……肖邦的乐曲在她的手下呈现出不可再现的美。”国际权威评论称她是“天生的肖邦演奏家，真正的钢琴诗人”。

愚园路  朱影影摄

正当这朵高贵、典雅的音乐之花绽放之际，她的生命连同她美丽的音乐突然戛然而止。1967年2月1日凌晨3点左右，两女一男被送到愚园路749弄中心医院时，已经没有了气息，这三人分别是妈妈秦慎仪、弟弟顾握奇和顾圣婴。此时，才华横溢的钢琴诗人顾圣婴不足30岁。关于顾圣婴的死因，很多年来一直被贴上“非正常死亡”的标签，那个年代，顾圣婴邻居兼文学指导者傅雷夫妇的归宿亦属其列。

顾圣婴的经历让我想起英国大提琴演奏家杰奎琳·杜普蕾，这个用生命演奏的大提琴家与顾圣婴有着极其相似的人生境遇与宿命。5岁的杰奎琳·杜普蕾从收音机里第一次听到大提琴声的那一刻，对母亲说，我要制造这种声音。16岁登台演出一举成名，她用超人的才华和怀中的大提琴征服了全世界，让不同种族、背景各异的人们在音乐中得到心灵的安憇。20岁时，她演奏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让无数失去恩宠的生命得到抚慰。28岁，在一次演奏结束后，她的手指完全失去知觉，从此被迫离开舞台，告别了大提琴。42岁的杰奎琳·杜普蕾松开紧抱着的大提琴，永远闭上了眼睛。匈牙利著名大提琴家史塔克乘车时听见杜普蕾演奏的《杰奎琳之泪》后，沉吟良久说：“像她这样把所有复杂矛盾的感情都投入到大提琴里去演奏，恐怕根本就活不长。”

一样的音乐天才，一样的才华惊人，一样的昙花一现，顾圣婴与杜普蕾在生命最美丽绽放的时候凋谢，令领略过她们舞台风采的人们唏嘘。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提起钢琴，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克莱德曼、李云迪、郎朗，他们把曾经贴着贵族标签的钢琴带入了寻常百姓家，将复杂、晦涩的古典音乐演绎成轻松、诙谐，近乎诗情画意的通俗音乐。“天生的肖邦作品演奏家”、钢琴诗人顾圣婴，却知者寥寥。

每一个钢琴家都有自己的艺术人格，无人可以模仿，更无法被替代。顾圣婴的演奏风格里既有激越的浪漫诗情，又有端庄含蓄的魅力。用刘诗昆的话说，顾圣婴的钢琴风格是“轻功”，秀丽澄明的音色，轻巧快速的触健技巧，明快利落，宛如珠走玉盘。顾圣婴演奏资料留存不多，有幸听到的就更是微乎其微，其中有三首曲子印象比较深刻。第一首是舒曼的《奉献》，它是舒曼写给爱人克拉拉的作品，“你是安宁，你是和平”，音乐里的情绪被顾圣婴表现得层次丰富，韵味无穷，如冰心玉壶，若出水芙蓉，整个曲子沉浸在天青色等烟雨的氤氲氛围中。顾圣婴以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律和中国水墨画的意境，对西方音乐进行了完美的解读与再现。

第二首曲子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此曲演奏者常常将第一乐章几个重重和弦弹出大教堂弥撒钟声的气势，这需要很强的力度，对于柔弱的顾圣婴来讲是一个挑战。然而，她在这首曲子中完全展现出四两拨千斤的功力，乐曲展开时，与男性演奏家强势的钟声相比，顾圣婴腕下的钟声是悠远的、几乎透明的，是一种忧伤的古朴的清越。整个曲子被顾圣婴弹奏得非常舒缓，细腻隽永，如列维坦的画里所体现的悲剧性的静穆与深绿，表现出俄罗斯大地辽阔而寂寞的美。

第三首是圣桑的第二协奏曲。顾圣婴对圣桑的风格掌握得游刃有余，从第二乐章轻快的舞曲主题至第三乐章，钢琴与乐队配合贴切，渐入佳境，引入高潮，此时，顾圣婴充分发挥她的力度控制优势，瘦而有力的手臂挥动如有神助，明亮而热情之圣桑风格尽情自指间流淌。

半个世纪过去了，上海愚园路上的梧桐年复一年华盖荫荫，掩映在浓密梧桐后面的旧日洋房湮没在荏苒的时光中。这里曾经流淌出的琮琮琴声，仿佛一场婉约的梦，旖旎在旧时的记忆里。归鸿残阳尽，故园无此声。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