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在瑞典的屠呦呦,又一次刷屏了。
不是因为她靠发现青蒿素得了诺奖——那是“旧闻”;不是因为她拒了VIP通道——那是“假新闻”。这回刷屏是因为,她在“诺贝尔奖颁奖礼”上,作了一篇不输任何励志美文的“演讲”。
演讲的题目,叫《感谢青蒿,感谢四个人》。“屠呦呦”在里面重点感谢了四个人:为其取名“呦呦”的父亲,指示成立中医研究院的毛泽东,东晋名医葛洪,和身患疟疾、用青蒿素治疗的非洲人。重中之重是,她用极为煽情的语言,感谢了青蒿:
“一岁一枯荣的青蒿,生,就生出希望;死,就死出价值。”“青蒿呦呦。情感呦呦。生命呦呦。”……
好一个“文质兼优”,怎一个情怀了得。自然,文章在微信朋友圈中频频转发,阅读数轻松过了“10万+”;转发的网友大多如有所悟,或是截出文中的金句,或是大赞“讲得真好”。
可惜,这篇“讲得真好”的演讲,是一篇不折不扣的伪作。
(二)
要判断这篇演讲稿的真伪,其实完全不难。
12月7日,屠呦呦在卡罗琳医学院,作过一次诺奖得主的例行演讲。讲题媒体早已报过:《青蒿素——传统中医药献给世界的礼物》;演讲全文和现场视频,网上也可以轻松查到。这是屠呦呦在瑞典期间的唯一一次公开演讲,而据常识,12月10日的“诺贝尔奖颁奖礼”上,压根没有诺奖得主的演讲环节。
显然,屠呦呦没有讲过《感谢青蒿,感谢四个人》。
况且,以屠呦呦的一贯风格,怕是也不会写出《感谢青蒿,感谢四个人》这样的讲稿——这位年逾八旬的新科诺奖得主,在得奖后素以低调、沉寂的形象示人。为数极少的几次面对媒体,所谈论的也多是青蒿素发现本身的科学问题。
真实的卡罗琳医学院的演讲中,屠呦呦用绝大部分时间回顾青蒿素的发现历程和研究方法,并阐述其在生理学和医学领域的历史价值。这符合诺奖得主“颁奖前演讲”的传统,即并不是获奖者个人的形象展示,而是一次关于科学问题的学术报告。
当然,屠呦呦在演讲中向中医传统的致敬,并颇具感染力地称中医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到底也是站在科学的立场上。
然而,《感谢青蒿,感谢四个人》里的“屠呦呦”,完全成了一个讲故事的老者,一个抒情诗人,甚至一个人生导师。
“她”觉得“可以这么说:我是一个为青蒿素或者说是为诺贝尔奖而生的人”;“她”感慨,“如果东晋时期就有诺贝尔奖的话,我想,葛洪应该是中国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医者”;“她”请求“主席先生”,“希望您能告诉世界: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的理由。”
当然,还有对仗工整的排比句:“我喜欢宁静。蒿叶一样的宁静。/我追求淡泊。蒿花一样的淡泊。/我向往正直,蒿茎一样的正直。”
很眼熟的句式吧?这哪是学术报告,分明是“心灵鸡汤”。
一份严肃的学术报告,硬生生成了“心灵鸡汤”,年迈的屠呦呦算是“躺着中枪”。
(三)
半个多月前,与屠呦呦同龄的知名学者资中筠,也有一次的“躺枪”。
那时,朋友圈里突然流传一篇《中国教师的堕落,始于教师队伍的奴隶化?》,前面赫然是“资中筠”加冒号。犀利的标题下面,是同样不留情面的文字:“整个教师阶层都在奴隶化,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一个民族精神的衰亡始于知识分子精神的衰亡,而知识分子精神的衰亡则始自教师。”
最初登载此文的微信号还曾煞有介事地介绍说,这篇讲稿,是资中筠参加“民主党派座谈会”时,“当面向习大大”说的。
了解屠呦呦的人,不难看出《感谢四个人》的文风与其习惯风格大相径庭。但《中国教师的堕落》则不同。资中筠先生的傲骨众所周知,其在公共场合也素以敢言著称。看上去,《中国教师的堕落》跟资先生平日风格并不“违和”,几乎就是真的。
然而,这篇“振聋发聩”的文字,其实也是伪作。
资先生在自己开的微信公号“资中筠”里,亲自辟了谣:“近来网上又流传我参加一个不存在的座谈会,向最高领导的讲话,以及一篇以我的名字署名的文章,题为《中国教师的堕落,始于教师队伍的奴隶化?》。在此,我声明:我从未参加过那个所谓的座谈会,这篇关于教育的文章也非本人所写,纯属冒名。”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老人在今年9月开通微信公号,主要为的还不是踏新媒体的浪,而是为了维权:“一段时间以来,发现不少冒我之名发表的文章、讲话、‘语录’,在各种网络上广为流传。或全部伪造,或摘取部分我说过的话,断章取义再添油加醋;或乱加耸人听闻的标题。”
难挡众声喧哗,不得不以正视听。资先生的《声明》,多少令人有些尴尬。
(四)
互联网时代,名人被“托伪”,早不是新鲜事。这方面,比屠呦呦和资中筠中枪更多的,还大有人在。
比如白岩松等央视(或前央视)的几张名嘴,不知怎么就成了网络的“鸡汤盆”。心灵鸡汤式的励志金句,无论原先出自谁手,安上他们的名字之后,“影响力”总是可观得多。
又如本来就喜当人生导师或者别的什么导师的李开复、冯小刚或是乔布斯、巴菲特,也会有无数其本人从未见过、更为说过的“演讲稿”。
最有趣则属“光绪皇帝在京师大学堂的演讲”,连“人文学者”于丹都按耐不住要转引,还写了一段热情的荐词,丝毫不记得转发前要稍作基本的“查实”。
实际上,只要稍加查实,这类伪作都可以轻易“证伪”。而另一方面,有些伪作里的话,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中国教师的堕落》,写得毕竟不算坏;《感谢四个人》里有几句话,也不能说没有哲理。
难怪资中筠先生要问:“个人发表高见,光明磊落,文责自负,为什么要假他人之口?”作为一个老老实实的知识分子,她以为下面的道理人们都懂:“此类的做法既是对他人不尊重,也不道德,而且实际上构成侵权”。
但作伪者这边,还有着这样那样的意图,也能得到这样那样的好处。比如大部分伪作,无论被托伪者姓甚名谁、有何专长,多半被包装成看上去相似的“心灵鸡汤”。用心灵鸡汤换点击量,用点击量换真金白银,这是一些“营销号”屡试不爽的办法。
在这个意义上,作伪者要发表的,根本不是资先生所称的“高见”。与其说是要“发表高见”,不如说这是一种策略。他们深谙阅读者的心理:动用一点常识和逻辑的“证伪”,毕竟没有轻轻一点的转发痛快。
况且,许多阅读者,根本不懂得去开启常识和逻辑。这个时代,见鸡汤便喝,似乎是很多人的习惯。他们只管鸡汤是好东西。至于喝下去的是真正的“老母鸡炖汤”还是鸡精冲的白开水,甚至连闻都懒得一闻。
这,又能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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