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毫无预兆地抢占了微信朋友圈，它总有一些什么触动了你。

它的情节、画面、演员似乎都看点十足，四个故事如“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虽没有画外音，但并不难懂，精巧的衔接让其叙事的流畅性、整体感均超过大多数影片。

这是一部洞悉人性的影片，也是一部刻画人心的力作。

它的表现手法有时出人意料。如，正在被示众批斗、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王敏佳，却突然笑了；猛烈的暴雨如撒豆击鼓般不停敲打铁皮的屋顶，一再努力提高声音的教授终于不再言语，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静坐听雨”。

王敏佳为什么会笑？

是因为有眼无珠爱上懦弱的李想而嘲笑自己？是因为坚持不供出同谋李想，让他如愿以偿，听到他作为模范致辞，于是开心地笑？还是人性的黑暗被突然看透，反复思量确信自己的抉择是对的，写匿名信打抱不平也好，独自承受抨击也罢，只是求仁得仁，都无怨无悔，为自己感到骄傲而笑？

鲁迅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这是轻蔑的最高层次，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夏瑜被阿义打了两个嘴巴，没有求饶也没有斥责，而只说“阿义可怜”，也还不是最高境界。

梁实秋曾在一篇关于骂人的文章里写道，当骂人者暴躁不堪的时候，“你不妨对他冷笑几声，包管你不费力气，把他气得死去活来”。这仍然是对骂的格局。

影片中王敏佳面对众人诋毁时那微微一笑，比痛哭、大骂、无言、冷笑、怜悯，都更有力量。这是一种猛醒，一种彻悟，一下明白了由于自己美貌可爱而遭到女同事深深的妒忌，明白了错不在己而在人，明白了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高贵。她通过严酷试炼看清了世道人心，仿佛今朝闻道，大可含笑夕死。刹那间，她好像感到，被剪去长辫被众人谴责的不是她王敏佳，而是别人，她站在台上，已经跳出纷争，置身事外，好像“站在一座高出一切山陵的真理高峰，目睹下面谷中的错误、漂泊、迷雾和风雨”，感到莫大的乐趣，于是笑了。是这样吗（也是一种解读吧）？

最容易的是自怜自伤，最难的是坦然独笑，李白有时也没能做到，他愤懑与自我安慰道：“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到了释然，他说：“我只怕我配不上我承受的苦难。”能独自坦然笑对痛苦的，似乎并不唯圣者——哪怕只是一瞬间，王敏佳是如此，笑看自己脱落的大把大把头发的陈鹏是如此，驾驶中弹的飞机笑着撞向敌舰的沈光耀更是如此。

能让他们坦然独笑的不是别人的鼓动，不是自己的盲从，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心中的光明。沈光耀的母亲说：“我怕，你还没想好怎么过这一生，你的命就没了。”最终，让沈光耀捐躯赴难的，是他已经想好应该怎么过一生。只有这样，才会毅然决然，才会视死如归，甘之如饴，如同韩愈笔下的伯夷，即使全世界都反对他，他也义无反顾。为什么？“信道笃而自知明也！”否则就容易动摇，就像吴岭澜看到成绩好的都学理工科就不顾自己的爱好也去读，一旦考试不理想就怀疑自己的能力，因为他开始的选择不过是从众而已。

孔子说：“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将智者放在仁者勇者之前，或许他内心深处也觉得只有不惑才能真正不忧不惧。异域有段著名的祈祷词：“请赐予我坚持的毅力、放弃的魄力，并赐予我辨别哪些应该坚持、哪些应该放弃的智慧。”似乎无论中外都认同一点：辨惑是笃行的前提，内心定见才是外在定力的基础。

面对苦难，一般人很难微笑，那就静坐听雨吧，放松，深呼吸，当你静下来时，蝴蝶才会落在你身上。

（顺带提一句，片尾介绍了不少清华校友，关于钱锺书先生则介绍道：“他最重要的著作是《管锥篇》。”这里错了一个字，应是“《管锥编》”。作为一部诚意之作，这个错误应该更正过来。）

本文组稿、编辑：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