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天的话

农村人，乡下人，现在一定是个城里人，父亲陈跃进20多年前被说成有文化的农民，因为他有高中学历文凭，而女儿陈涵修今天如果不是大学毕业乃至研究生毕业，就会被认为不正常。

说明社会变化巨大，生活变化巨大，人的变化巨大。

20多年前，这个在乡下的农民一家，用孩子的母亲潘丽华的说法就“感觉好得来”。感觉好得来是对生活现状比较满意，因为生活在向上走，日子有盼头，孩子有出息有追求，以后一定不再是农民，前景感觉是光明的。

只是，回想当年我们采访时见到的乡下楼房院落，那丝瓜架、葡萄架，那日本引进来的“宫川”、“新泾”的橘树，那院里种的青菜、萝卜、豆苗等菜蔬，还在吗？

年轻的陈涵修们，现在还有谁在做农民？

使孩子能尽早地自己照顾自己，让孩子随自己的意愿顺其自然地去发展;作为家长，充其量是做孩子自我发展过程中的积极的配角……说出这番意思的是一位有“观点”的农村干部。尽管，这“积极的配角”，有时也令他面临几分尴尬。

有人说，这“观点”，在“乡下”可能行得通，可在城里，就难啦。

这又为什么？

“陈涵修，这名字不错嘛！”我们确实感到有那么点惊讶。因为我们采访的是一户农家，尽管陈涵修——这个8岁小女孩的父亲在乡里搞文书信访工作。

孩子的父亲陈跃进，一个嗓门洪亮、生相和性格显出粗犷豁达的男子，道起女儿名字的由来，蛮得意样的：“涵修的涵，既有传授的意思，又有涵养的表示；修是涵的延伸，修养嘛。再有，涵修，含羞的谐音，说明是女孩子。不过，我们的涵修一点不含羞，和我一样，挺豪放的，哈哈……”

解释得蛮有道道。

孩子的母亲，在乡服装工厂当会计的潘丽华边笑边用眼睛瞄着丈夫：“孩子是有点像他一样，感觉好得来。”

我们坐在陈跃进三上三下楼房的底楼左厢房内，清茶一杯，香烟的烟雾飘飘绕绕。楼房前是百多平方米的院子，院里搭着丝瓜架和葡萄架，还有就是几十棵橘树齐齐地种开，主人说，那橘树是日本带来的名种，叫什么“宫川”、“新泾”的。橘树的间隔地里，还种有青菜、萝卜、豆苗之类的菜蔬，还有几株水杉，松树无规则地散种四遭。毛毛春雨似有似无地飘洒，正午前院子和楼房清清静静……这里是上海南汇县最靠近市区的果园村，村的院里院外，大道小路随处可见片片橘园，梨树、桃树满目。这些年，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吃水果的分量重了，种果树越来越吃香了，果园林人的收入越来越好了。哦，陈跃进家还装了电话，我们问他： “市区可以打吗？”他妻子一听笑起来：“全国各地都可以打通。”

陶渊明再世，会不会跑这儿来？

说起对女儿的教育培养，陈跃进双手交叉着搁在桌上，脸上露着十分的自信，“坦率地说，对孩子的教育，我有自己的观点。”

他妻子却在一旁笑他：“喏，又来了，像真的一样。”

我们都笑，连他自己也笑：“好，不是观点，就说是自己的一点点看法，行了吧？我老觉得孩子是棵苗，这棵苗以后能不能长成好的树，关键不在我们。家长对孩子的期望过高，往往要落空的！孩子的现在并不代表说明他的未来。孩子今后要走什么路，就拿我的孩子来说，或回家种田，或当上一个什么科学家、艺术家，全是她自己的事。当然，我们家长不是什么也不做，我们要做的就是教她自己能尽早地照顾自己……”

从一个有文化的农民（陈跃进高中毕业）口中听到这番议论，我们还是觉得新鲜，且认为难得。但，我们想听到“具体”。

具体？很难具体到哪一件事上去，但能具体到哪一类事情上面去： 譬如读书时中午吃饭。

孩子要么到爸爸单位吃，要么到妈妈单位吃，爸爸妈妈不给她买菜买饭，因为她有爸爸妈妈单位的饭菜票，自己买，自己吃。买什么，吃什么，是她自己的事。不过事先告诉她： 别挑食，什么都要吃，荤素搭配。再譬如做功课，大人从来不参与，最多做好了，给他们“过过堂”。从孩子读一年级开始，就对她说： 你该一个人睡觉了，不能再和妈妈睡一间屋子了。开始她不肯，后来“道理讲清”，孩子爽气地答应了。现在就一个人睡一间房。现在爸爸妈妈要进她的屋子，有时还要得到她的“批准”……

我们提出： 要参观一下其女儿的“闺房”。好在涵修还在学校未归，我们无需得到她的“批准”。

房间在二楼，10多平方米，屋里很整洁，母亲说这全是孩子自己整理的： 一张小床，一只有上下层的床头柜，上面一层齐齐地放着作业本，下面一层全是课外读物： 画册、小人书、儿童刊物，也叠放得周正。倚着床头柜有两只单人沙发，一个小书橱。墙上挂着乡里发的“好儿童”的奖状。再有是看到床头壁上有一幅涵修的画，画上有两只扑翅飞腾的小鸟，小鸟下面端端正正写着“祝爸爸、妈妈好运”——是不是把她爸爸妈妈比做“小鸟”了？

听到了脚步，也听到了快乐的喊叫声，从楼下传来：“爸爸妈妈，我回来啦，我饿啦！”

不单单是她回来了，还有她的两个小同学。女儿这样对父母亲说：“他们两个的爸爸妈妈中午都不在家，没饭吃啦。我对他们说，到我们家里去吃吧。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课。吃了饭我们还要一起玩。”

她父亲笑着和我们眨眼，好像在说： 怎么样，“豪放”得可以吧？

问陈涵修： 最喜欢什么？又最不喜欢什么？涵修毫不“含羞”地答： 最喜欢到上海大公园里玩，可就玩过几次；最不喜欢在乡下，没有什么好玩！

说起玩，倒引出做父亲的说了一段故事： 当时，女儿还在幼儿园中班，她姨妈在过节时送了只单音电子琴给涵修。陈跃进曾搞过团的工作，会来几下吹拉弹唱，就自弹自唱给女儿听。不想女儿听了看了竟自己去“瞎弹”了，“瞎弹”几下，竟然弹出了一首《小草》！父母马上问孩子： 怎么样，你喜欢吗？孩子答： 太喜欢啦！兴趣加天赋——有门。陈跃进不是有个观点： 让孩子自己去发展。不过这时他又补充： 家长有积极配合的责任和义务。于是，再教孩子弹了几首曲子，孩子也很快会了。嘿嘿，那就大胆“投资”吧： 急奔商店，买来一架400元上下的复音电子琴，还跑去镇上找到一个会弹琴的音乐老师。那老师怎么说的？对，这么说的： 我正要去镇上的少年之家办个电子琴初级学习班，你等着。等着，等了两年多了，这个班却始终没办起来。他自己那几手“琴艺”早就对付不了女儿了。结果，女儿的兴趣也渐渐淡了，把电子琴扔在了墙角落里，想到时，当一般性的玩具拿来折腾几下。

“唉，在乡下，什么都不缺，吃、穿、用，就是缺这个！”父母亲都感叹，都伤心遗憾。当然，他们也承认，对他们说的“这个”，过去在他们小的时候，想也没想到，过去如果花个400元买样东西又摆在一边蒙上一层层灰尘，不给上辈人骂死自己也要心疼死。

陈跃进也承认，有些事、有些观点他也说不全说不清。就说让孩子自己发展，可有时孩子“铆”上你、“盯”住你，你就不好办、不轻松啦。唔，现在的乡下孩子和城里孩子有啥区别？田里的事情一点点不要他们碰，最多做点扫地、洗祙子的事，所以女儿闲了就要问他们：“天为什么下雨呀？”“树怎么会看不清它长高呀？”“星星为什么一亮一闪的？”叫他陈跃进怎么答？陈跃进很严肃地对我们说：“我绝不做敷衍女儿的事。我的回答务必要准确。”于是，他从书店买回来《十万个为什么》。不错不错，在回答女儿问题时，他说自己也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识。

我们最后的提问一本正经：“如果你们的女儿以后跳不出种田的‘龙门’，你们真的不在乎？”

“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是她自己不争气嘛！不过，现在，乡中心小学的老师说涵修各方面都不错的。我们这个乡的中心小学，质量在全县是很好的！”我们看到，陈跃进洋溢着欢笑的脸上，有那么几丝“农民的狡黠”。

〖陈涵修简介(父亲的话)〗

说起教育孩子，谈不上成功。因为我们是世代农民出生，没受到过系统的良好教育，心中只有一个最朴素的想法，希望孩子读好书，接受正规教育，将来能找份好工作，能养家糊口。

由于家境一般，我从小就让孩子参与一些简单的家务劳动，如家庭卫生、做做早餐等等。或许是女孩的原因，陈涵修从小乖顺懂事，学习上不用过多的叮嘱，从她懂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确立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既是父母与女儿的关系，更是一种新型的朋友关系。得益于这种关系，我们的家庭氛围至今都是春风拂面、其乐融融。当然，教育孩子也缺少不了某些刻意。记得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正值女儿课外兴趣班上课，在家吃完晚饭，我一边看着如注的大雨，一边对她说，雨下得这么大，兴趣班你可以不去，但你若想去，爸妈愿护送你去。或许是出于爱好，也或许是受父亲带有激将的语言，女儿无奈地说：“去吧。”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雨行，整个教室就只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一个小时的课程，学到多少技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毅、不惧的表情流露在幼小的眼神中。

整个高中、大学年代，女儿没有家长全程陪护，但在自我保护、自我照顾、自我规划的理念下，稳健节俭，奋发地完成了全部学业。现在，我的女儿已步入而立之年，也即将为人母。供职于一家外企，工作稳定，生活淡然。虽然没有成为精英骨干，但一定能相夫教子、重孝讲义，作为父亲，足矣。

（注：《孩子，你已经长大》由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本栏目版权归上海观察所有。不得复制、转载。栏目编辑：许莺 编辑邮箱 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