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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陈家养父 丧身于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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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中岛幼八 2015-09-04 11:40
摘要:养父把爬犁的缰绳套在自己的肩膀,弯腰拉着跟在老许家的马车后边,渐渐而去。养母站在外边,一直送到看不见人影为止。在严峻的自然环境里,养父母那勤劳的形象,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我们家在一进门的厅里有烧锅做饭的灶,一般在冬天烧木头,不只做饭,还兼屋里取暖。从结构来说,日本人可能不太了解。在灶膛里烧柴火的烟带着余热,通过烟道从烟筒排出去。这个烟道就叫炕,是四角形的箱子状,尺寸一般是占屋子的一半,炕上比较热乎,当床用,可在上边睡觉;还放台桌,全家围桌吃饭。炕的形状大同小异,根据人数,随房间可大可小。房间的一边,或两边都可以砌炕。我们家人口少,只是南侧有炕。用土坯砌成,有大人的腿高,上边平铺火山熔岩的石板。烧过火之后,灶口关起来,余热封在烟道里边,热炕头经久不凉。

 

准备入冬的烧柴,这是男人的活儿。我们家没有牲口和车,只得下雪后,养父拉爬犁进山,一个冬天,养父要进山几次往家拉烧柴。出去拉柴火的时候,养父每次都是跟西院儿老许家搭伙,他们家有马,马拉爬犁,这是北方冬天最快、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山中树木被西伯利亚来的暴风刮倒,被人们拉回家来当柴烧,尤其桦木烧起来引火快。养父他们进山不砍活树,捡回来的尽是那些刮倒的木头或树枝。活树即使砍了拉回来烧,也因水分大,不易着。

 

进山时还伴随着许多风险。这里的雪和热带沙漠的沙相似,虽然是两种气温的极端,但雪被风刮起来,像沙一样到处飞扬。

 

山里的积雪填平了沟堑,稍有不慎就将陷入雪海,只身入山,没法搭救。不了解地形的人也容易遇险,因此养父和他的伙伴,每年都去同样的地方。养父肩负养家糊口的重担,不辞辛苦和危险,远涉几十里路,用自己的肩膀拉雪橇,给家里带来温暖。他们往往都是半夜起程,一般是选择月亮当空的晚上,以免迷路。

 

清晨到达目的地,装满爬犁往回赶。

 

养母深知养父的辛苦,每次出发前都给养父做滚热的片儿汤吃。过年过节都舍不得吃的面和肉,留到今天,给养父做片儿汤用。这道夜餐,连我都能沾光儿,父母把我叫醒,跟养父一起吃这顿美餐。那扑鼻的香味儿,袅袅的热气,两位老人那敏捷的动作,体现了喜气洋洋的家庭气氛。养父把爬犁的缰绳套在自己的肩膀,弯腰拉着跟在老许家的马车后边,渐渐而去。养母站在外边,一直送到看不见人影为止。

 

第二天,养母一到了傍晚时分就坐立不安,时常出去瞭望西来的大道,盼着养父平安归来。一旦看到了,就喊我:“爸爸回来了!”我也跑出去接,一遇到养父的爬犁,喊一声“爸爸”,他就停了下来。皮毛的帽子裹着头,露出的脸上、眉毛、胡碴上都是白霜,脸冻得红紫,张嘴笑的时候,牙齿显得特白。他双手把我抱到爬犁上让我坐,从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缰绳勒进他的肩膀,艰难地往前拉。养母也赶到,对着我说:“福儿,下来,一块儿推。”我就下来,跟她一起在爬犁后边推。

 

在严峻的自然环境里,养父母那勤劳的形象,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养父在辛勤的劳动之余,有一个消遣的乐趣,晚饭时的烧酒给他白净的脸上带来红晕。那个时代,贫困不能使他天天有这个口福。有时养母给人家接生有点临时收入,就给他那酒瓶装点高粱酒。晚饭时,养父把小酒盅往嘴里抿,那抿嘴的动作显得特别香。我的这位养父虽然是庄稼汉,但是在我眼里,按现在的话来讲,长得非常帅气,长方脸,白净的皮肤,眉毛稍重,高个子,不胖不瘦。酒晕之后,眼白翻上,眼睛一斜,显得十分舒服。我看在眼里感觉很奇怪,爸爸喝的这个烧酒,究竟是什么味道,使他那么陶然自得?有一天,家里没人,我偷偷地把酒瓶对准了自己的嘴,稍微抿了一点,还学着爸爸抿嘴的样子,可不得了,辣得嘴唇都要麻木了。

 

美酒能使养父忘记一切疲劳,但遗憾的是在节骨眼上,未能从危机中挽救他老人家的性命。

 

1950 年,我上学后不久,养父又要上山拉柴火。

 

跟往常一样,养母在锅台给养父做片儿汤,养父在穿乌拉草鞋。这乌拉草鞋是用牛皮做的,里边装满捶软了的乌拉草,裹在脚上御寒,腿肚子也裹上乌拉草,用布包起来,把两根鞋绳儿,从鞋帮子交叉缠绕,系到腿肚子处。既轻又暖和,非常适合冬天在外头干活。

 

说起这乌拉草来,我也忘不了。乌拉草细长,很像日本制作榻榻米席子用的“蔺草”,穿用时用木槌捶成绒毛状。这项工作极简单,小孩也做得来。后来,在我家就变成了我的活儿,又单调又会使胳臂酸痛,对我来说比其他什么活儿都吃力。

 

养父穿好了乌拉草鞋,养母做的片儿汤也冒着热气端上桌来,屋里充满了香味儿。

 

我也被叫起来,坐在养父对面一块儿吃。汤也好,面筋也好,我微笑着,吧唧着嘴吃出声来。养父往我的碗里挑了一块肉,我也撒娇地一笑。我还根本不懂得大人的辛苦,只盼着养父出门打柴这一天能吃到片儿汤。

 

正在这个时候,听到房后头远处有什么东西嗷嗷叫,不知是狼还是狗。养父说:“罗家菜园的狗疯了吧?”他边说边站起来出去看:“我去把老许家叫起来。”在锅台收拾东西的养母也没拦住他。不一会儿,从外边传来“啊”地一声叫,养母一听是养父的叫声,就赶紧往外跑。出门在狭窄的通道上与返回来的养父撞在一起,两个人都倒在雪地上。养母扶起他,养父捂着下巴,血顺着手指往下淌,白雪被染得通红。扶到屋里坐下一看,嘴边的肉没了。养母猜出来这肯定是让疯狗咬的,马上找出接生时用的白布包扎,可怎么也止不住血。

 

我在旁边已经吓呆了。只见养母眼疾手快地忙碌,不愧为久经考验的接生婆,见血也丝毫不怯场,冷静地对我说:

 

“来福,快把锅台烧起火来,妈要烧水。”听她老人家说得那么急,我也似乎从梦里醒来,赶紧生起火来,往灶膛里填柴火。

 

听说出事儿了,老许家和其他邻居也都赶过来帮忙,说是用狗毛烧的灰止血管用,就从西厢房的狗身上剪下不少毛,烧成灰,给养父的伤口抹上。

 

好容易出血止住了,安定了一些。养父的伤口还是疼得厉害,忍耐着跟大家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他出去想叫醒老许家,刚走出去,就看到在白雪地上,闪出来一个黑影儿,像一条狗,尾巴夹在屁股底下。他想这狗奔着他来,弯身做个捡石头的姿势,狗就会吓跑。正弯下腰,没想到狗就蹿上来,咬了一口。刚才听见远处的狗叫,可能那狗闻到香味儿,就跑到这儿来了。

 

被疯狗咬了之后,养父就在家里养病,里里外外的事情都由养母操办。

 

当时沙兰没有像样儿的医院,只能委托养父的表兄陈玉风这个所谓汉医大夫给治,他虽是亲戚,跟他亲兄弟地主陈玉喜一样,没有良心。养母也不得不去敲门求诊,花大钱,央求陈玉风给拿药治病。

 

过了些日子,养父的伤口愈合了,但是被疯狗咬掉的地方缺了一块肉,正好是左边嘴角的上边,上牙床露出来,吃东西时往外漏,需要用手捂着吃。虽然不方便,但不疼了,对养父来说比什么都好。我们家里总算缓了一口气,养母仍十分担心,由于缺乏医学知识,只能听别人说些禁忌:不能横过马路,不能进麻地等,而没有采取医治疫病的根本措施。

 

养母忙于春耕的准备,顾不了家里的事。大概过了两个月左右,老许家的马死了。自打伤了以后,养父一直不能喝酒,忍耐了这么多日子,真有些口馋了。从老许家要了马肉,趁养母白天不在家,养父就着马肉,喝点烧酒,自在自在。喝得有点脸红了,傍晚养母回来一看,就发火了,养父像个小孩子似的,老老实实地不敢回嘴。

 

过了几天之后,三口人围着桌子在炕上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养父把饭桌推翻了,忽地在炕上站了起来。养母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怔住了。只见养父眼神僵直,伸开双手,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那姿势特别吓人。而且,在炕上不知高低就往前走,要不是养母阻拦,差点儿摔下炕来。养母把他按倒在炕上,他却一个猛劲儿把养母推翻在地上。养母大声叫我:“来福,赶紧去叫许大叔过来。”不一会儿,老许家和老胡家都赶来了。养父一见了他们就变得更强暴起来,见人就打。大伙赶紧找绳子把养父绑在柱子上,身体动弹不得,急得口冒沫子,连声喊:“狗东西!”邻居看出来他们在旁边养父就更闹得邪乎,就只把养母留在他身边,别人都走开。过一会儿,养父平静下来,养母就给他把绳子松开,养父也不动手。我躲到东厢房老胡家去了,桂芳姐姐闻讯赶来,帮养母照顾养父。养母又过河去陈玉风那里拿药,回来给养父用。我记得那药像狗屎似的,黑黑的,让养父握在手里。养父已经疯到这个程度,哪里还能握得住?没办法,养母把药放在他的手心,用布把手裹起来。养父一听说这是陈玉风的药,就更暴跳如雷,口口声声地喊:“陈玉风那个兔崽子,他正过东大桥,往这边来呢!看我不宰了他!”养父疯的第二天,我从东厢房的老胡家窗户盯着我们家的门,想知道屋里的动静。忽然,我家的门“咣”地一声开了,养父从屋里闯了出来,两脚叉开,停住,双手伸出来,似乎感到阳光刺眼,不知所措的样子,脸色煞白,没有血色。原本那么帅气的脸,现在根本不像样子了。我恨不得跑过去抱住养父。只看到养母紧跟着跑出来,把养父拉回屋里去了。

 

这一瞬间的养父形象,过了几十年,现在仍然留在我的脑海里。

 

以后听养母跟我讲,被拉回屋里的养父,疯得更严重了。养父有些累,养母给他解开绳子,让他躺下睡了一会儿。养母也疲惫不堪,闭眼眯了一阵。到了傍晚,养父咳嗽起来,似乎嗓子里卡着什么东西。他还把自己的手伸到嘴里,要掏出什么东西来似的。养父双眼通红,向养母央求:“快给我掏出来,给我掏出来呀!”养母让他张开嘴,看了一下,当然什么也没有。

 

“嘴里什么也没有,给你掏什么?”养母感到奇怪。

 

“肚子里有狗崽儿,给我掏出来!”养父还是不停地喊,并且自己又把手伸到嘴里掏。就这么折腾了好长一阵子。

 

到了晚上,养父的发狂稍微平息一些,变成平常人了。躺在炕上,平静下来,把养母拉到自己身边,头脑清醒地说:“让你受了不少罪啊!看样子我不行了,剩下你们娘儿仨好好过吧。来福这孩子,要是他妈来要他,也没办法。拉扯大就行了。”虚弱的声音,说一句停一下。想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稍微咳嗽一下,又说下去:

 

“为了给我买药,花得一个子儿也没了吧?有适当的人,你就别想我了,啊!”说到这儿,吁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

 

养母怔了一下,在养父的手腕子上试了一下脉,虚弱地在跳动。

 

当天晚上,养父平静地睡了,养母也睡了一阵。早晨,养母要去拿药,就委托桂芳姐姐照料。出了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牵着她,匆匆忙忙地过了河,拿了药赶紧往回走。走到半路上,就看到桂芳姐姐往这边跑着喊:

 

“妈,快!爸又要折腾了。”娘儿俩小跑着赶回来,进屋一看,养父的身子横在炕边上,头朝下,不动弹。养母赶紧把他的上身抬起来放在炕上,还有点热乎,人已经死了。

 

后来,养母每当说到这里的时候,常常难过得话也讲不出。

 

“卡在炕沿上,老头子到最后还遭着罪走的呀。”并责备自己说,“那天晚上,要是我盯着他不让他出去的话,也不会让疯狗咬了……老许家的马死的那天,我真不应该出去。他要是没吃那死马肉不也就没事儿了。”养父去世,这对我来说是头一次失掉亲人。

 

养母和桂芳姐姐哭得死去活来。我也很悲痛,但是没掉那么多眼泪。

 

为养父送葬的时候,我算是长子,给他老人家戴孝。头上缠着白布,身穿粗糙的没有领子和袖子的白色孝服。

 

把遗体装在不那么厚的棺材里,棺盖比别的地方厚一些。当时还是很穷的,没有钱置备那么好的寿材,至今想起来,还是很惭愧的。在中国,寿材越厚越好,尤其是容易腐烂的棺盖,有的甚至做到五寸厚。

 

出棺的时候,我在棺盖上用石头打一根钉子表示孝顺,一边打一边念叨:“爸,右边打钉子,你老人家往左边躲。”剩下的大人代替我给打了。我还摔了丧盆,把陶质的大盆往棺材头部摔破。这样出棺仪式就结束了。

 

我在前头打着白布做的幡,后边跟着养父的棺材及送葬的行列。在我家的地边上有陈家的祖坟,养父也埋在那里。在地上挖了坑,头朝南,还对准了老黑山的顶峰。数九天还没完,北风刺骨,地下还是冻土,又刨又挖,费了很大劲挖了坟坑,把棺材放进坑里。棺材的盖儿与地面平行,填了土,垒成很大的坟骨朵儿。坟头上放了纸钱,用土块镇好,在坟前摆了供品,开始烧纸钱。火刚灭,养母就大哭起来,桂芳姐和我都跪在坟前,祭奠父亲。养母哭了好长时间,姐姐把养母扶起来,拉着我的手,跟着大伙儿离开了。

 

养父的坟墓坐落在东岭上边,居高临下,可俯瞰沙兰盆地和南石岗,论高度则与远处群山不相上下。

 

回到家以后,感觉屋里空空的。

 

家里的钱花光了,连日子都没法儿过。我请假,没上学,去桂芳姐姐家待了几天。

 

未完待续……

 

(注:《何有此生:一个日本遗孤的回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本栏目版权归上海观察所有。不得复制、转载。栏目编辑:许莺 编辑邮箱 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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