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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这条小命,我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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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中岛幼八 2015-08-31 11:22
摘要:“这条小命多可怜,好不容易生下来,连活都活不下去,这叫什么世道。你们不要的话,我拉扯!”说着就把自己的脸贴到孩子的脸上,郑重其事地抱回家了。

1945年入冬以来,开拓团的人们暂时回到原来的驻地越冬。

 

我家也回到了那个坎儿下边的房子里。生母挺着临产的大肚子,背着刚满三岁的我,拉着九岁的姐姐,挎着大小行李,跟着大家从集中营往王家屯长途跋涉了四十公里,才到了家。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妇女和孩子,在路上谁也顾不了谁,都默默无言地、艰难地一步一步行走。有位叫内田久米的妇女,看到我生母肚子那么大,还要背挎着行李,实在不落忍,便伸过手来说:“哎呀!我帮你拿那个包袱吧。”随即从生母的肩上取下包袱来,换到自己的肩上帮着扛了。

 

“久米夫人自己还有那么多的东西呢。”生母每每想起来,都是声音颤抖着,感激涕零。患难时的友情,把这两个同舟共济的妇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回日本后,久米老太太时常来东京我家串门,和生母聊天。后来我出面为这位好心的老太太找到她朝思暮想的过继子女,即后头要讲的孟淑文及其弟弟,总算替生母报了恩。

 

生母带我们姐弟回到王家屯坎儿下的家以后,依然天天饿着肚子没粮食吃。生母又是产后体弱,抗不了冬寒,加之染上伤寒病,更是生死难料。

 

一天,沙兰一个挑担子的叫老王(男女老少、中国人、日本人都这么叫他)的小贩挑着零碎商品来到王家屯。

 

说起这个老王,在日本居住的原八丈岛开拓团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但是,他的一个关键的底细,任何日本人都不知道。据后来村里人说:“那个老王是地下党的联络员。”他来我家的时候,正好姐姐和我用铝制饭盒在火盆上炒玉米花,当早饭吃。没有吃的,只能做这个。生母和姐姐都瘦得脸色发黑,没有血色。我更是皮包骨,肚子圆圆地鼓着,显得很不相称。眼珠特别大,几乎要凸出来。姐姐怕玉米粒烤煳了,在饭盒里搅来搅去,那金属般的撞击声在屋里特别刺耳。每当生母说到这里时,我都觉得如临其境。

 

就在几个月前,开拓团的成员无论哪一家都是那么富裕平和,老王也有生意可做。尤其孩子们喜欢吃麻花,每次挑来的麻花都被一扫而光。这一次也挑来了不少,但无人问津。

 

“夫人,好久没见了。”经常与日本人打交道,老王也会一点日语。

 

生母支撑着坐了起来,趁这个机会想把这些日子反复考虑过的一个问题跟老王商量一下。

 

“老王,您来得正好,我有点事想拜托您,不知合适不合适?”生母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探了探外边的声响,怕有人听见。然后压低了虚弱的声音,小心地说了下去。

 

“我的身体都这个样子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好歹。我担心这两个孩子,姑娘比较大,能挺得过去,可这小子还小,这么下去恐怕挺不了。所以想跟您商量一下,老王您熟人多,看有什么适当的,能不能把小子抱给别人养活一下。”生母刚说完,没等老王回答,在旁边听着的姐姐就大声地哭起来,扑在生母怀里,边哭边喊:“把幼子抱给别人哪行呀?不能,不能啊!”生母双手捂着脸,讲不出话来。

 

老王也无话可答。

 

“我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我完全明白。等我转一圈儿,做完生意再回来。你们娘儿俩也好好商量一下,好吧?”说着就从篮子里拿出几根麻花,递给姐姐说:“给你弟弟热一热吃吧。”接着就挑起担子出去了。

 

老王走了以后,生母劝说姐姐:这么冷的冬天,又没有东西吃,只有死路一条,开拓团不少人不是接二连三地送走了孩子吗?你的同学正子家,母亲死了,最小的弟弟也在两三天前死掉了。另外,邻居的同学冲山进的母亲也在几天前死去,用席子裹着埋在青龙山。冻土不能挖坑,只好盖上雪了事。过了几天去看,早已经被狼吃掉了。

 

这些日子相继地有人死去。姐姐想到这些情况,再看弟弟那黑瘦的样子,这样下去肯定活不了几天,不能让弟弟白白地死去呀!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死心塌地把弟弟抱给人家。但还是不愿意答应。再一想即使自己不愿意,可母亲的身体支撑不了,这样反对下去,反而给母亲增加精神负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咬着牙答应,别无办法。她擦了眼泪,在饭盒里加了些水,放在火盆上加热。随后把麻花掰成几节放在热水里捣碎,让体弱的弟弟吃起来容易些。

 

弟弟许久没吃到这么香的东西,吃饱肚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老王在村里转了一圈儿回来。生母又拜托了一遍,他就答应到沙兰找一下看谁家要孩子。老王把装东西的篮子归置了一下,腾出点空间,轻轻地把孩子放在里边。孩子还睡得很熟,根本没醒。老王把篮子盖好,从外表看不出里边有孩子,这也是生母再三嘱咐的,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把孩子抱给中国人是违反日本军方的规定的。奄奄一息的这条幼小的生命,就是这样偷偷地被挑出来,逃出了险境。

 

回到沙兰镇的老王肩挑货篮子直奔熟人老李家去了。在颤颤悠悠的篮子里,孩子还安静地睡着。

 

老李家夫妇没有孩子,一直想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正好在这个时候,老王给他挑来个日本孩子。

 

老王在门口把两只脚上的雪踢打下来,然后把担子挑到屋里来。

 

“老李啊,你高兴吧,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宝贝。”老王说着,揭开篮子的遮盖,抱出了个小孩。立时这孩子醒了,转动眼珠,周围是一些从没见过的人,环境也是陌生的,突然间像着了火似的哭了起来。眼泪四溅,哭声不止,还惊恐地用日语“妈呀,妈呀”地直叫唤,手脚挣扎。老李家媳妇接过来抱着怎么哄也没用。

 

孩子的哭声在屋里屋外响遍了。邻居听说老李家抱了个孩子,都来看。人越来越多,孩子看都是生人,就哭得更邪乎了。

 

孩子喊的话,大伙听不懂,但哭声惨烈,听着有点刺心。

 

老李当初看这孩子瘦得皮包骨,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的样子,心已经凉了半截;再让这孩子的哭声一搅和,就更心烦了。

 

“老娘们儿,算了,别折腾了。不要,还给老王吧。”老李冲着他老婆喊了一句,甩手进里屋去了。

 

老王一听可有些为难了。把孩子还回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呢?”老王叹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堆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一下子把孩子抱过去了。

 

“这条小命多可怜,好不容易生下来,连活都活不下去,这叫什么世道。你们不要的话,我拉扯!”说着就把自己的脸贴到孩子的脸上,郑重其事地抱回家了。

 

到了家,女儿桂芳听妈一说也凑过来,抚摸着孩子的脸蛋儿,逗着玩儿。孩子看着跟平常的姐姐相似的桂芳哄着他,有点放心了,不哭也不挣扎了。由于哭过火了,时而抽搐一下。

 

在炕上铺了褥子,让孩子躺下,不一会儿就睡了。可能哭累了的缘故,睡得很熟。

 

这位中年妇女就是收留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抚养成人的养母。她天天早上用手轻轻地揉我的肚子,就像给我按摩似的,反反复复地轻微地揉,因为消化不良,我的肚子一直是鼓鼓的。

 

养母揉完了肚子,再把吃的东西嚼烂,嘴对嘴喂我吃下肚。经过养母夜以继日地这么抢救,我身上逐渐长了肉,肚子也眼见着小了,从死亡线上回来了。

 

后来,养母经常挂在嘴边上对别人说:“那一天,我把他抱过来,他就立时不哭啦。我们娘儿俩坐根儿就脾气对劲儿啊!”养母和我都是属马的,日本成语里说,马和马合得来。

 

如此,我这个日本孩子,对他们来说本来是敌对国家的后代,却被他们拯救并抚养成人,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啊!

 

不久,原来想抱我的老李家又抱了一个比我大三岁的日本孩子,名字叫冲山幸人,他的父母双亡,无法生存,哥儿四个被拆散,各自去求生。虽然稍微大一些,没有像我那样哭得厉害,但也是泪水吞到肚子里,悲痛难言。我们这些与亲人分散的开拓团的孩子,自打记事儿的时候起,童年留给我们的是什么滋味,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不少孩子在战争的混乱中丧生,而幸存的这些孩子,之所以能够活下来,若没有中国的恩人是不可想象的。

 

何有此生呢?请听我倾吐衷肠。

 

把我抱出去以后,生母和姐姐母女俩的处境渐渐有了好转。

 

开拓团团长到处奔波筹集救济资金,多少拿到手一些,发给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团员家属。生母领到一点资金用来购买粮食吃,总算摆脱了饥寒交迫的局面,将就着度过了严寒的冬天。随之生母的健康也有所恢复。姐姐惦记我的情况,时而来看看。从王家屯来一次往返有八里地,对十来岁的女孩子来说十分吃力。养母不愿意让我见,她每次来都躲着养母偷偷地给我麻花吃。起初,姐姐用日语叫我过来,我还乖乖地跟她玩儿;逐渐日子长了,日语忘光了,感情也越来越淡薄起来。

 

天气暖和之后,开拓团的人们为了确保口粮,大家一起种了些庄稼,今后还不知怎么下去,总得下种,做些准备。这样一忙,姐姐来的次数就少了。

 

养母还照样早晚给我揉肚子,这种触感,现在的我仿佛还能感到。对我的饮食,养母也很在意,为我找大米吃,做花样刺激我的食欲。

 

天气暖和了,生母也能出远门的时候,领着姐姐来看我。

 

途中,从沙兰北门进来过桥的时候,姐姐从桥上看到河边上洗衣服的女孩子,吃惊地跟母亲说:“那不是正子吗?”姐姐大声喊:“正子!小正啊!”连喊了几次,那个正子头也没抬,端着洗衣盆转身跑回屋里去了。“她妈死了后,下边的两个弟弟也相继死去。剩下的大弟弟和正子又分别抱给别人家了。”姐姐十分伤心。

 

生母也叹了口气说:“冲山家的老四给了原来准备抱养幼子的那一家姓李的,开拓团的这些孩子大的去当苦力,小的抱给人家当养子,以后可怎么办呢?”“三子,”生母叫着姐姐的名字,催着说,“咱们赶紧走。快去看看幼子。”姐姐来过几次,生母还是头一次来,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自己的儿子了。但姐姐也担心,养母让不让见面很难说。

 

出乎意料,养母热情地接待了她们。我穿着养母做的虎头鞋,脑袋剃得精光,只脑门儿留下一小片刘海儿,像刚从中国的古画里蹦出来的童子。身体长了膘,胖乎乎的。不到半年的时间,孩子变了样。生母看了特别放心。

 

后来每当生母说到这时的情形,总要加一句:“那个时候,我真想把你要回来呀!但是没说得出口。”其实,生母连抱也没抱着。养母是十分警惕的,很怕两个人来会把孩子抢走,自始至终,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没往下放。

 

当然,也坐根儿就没打算让生母摸一摸。而我呢,已经完全不认识生母了。

 

未完待续……

 

(注:《何有此生:一个日本遗孤的回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本栏目版权归上海观察所有。不得复制、转载。栏目编辑:许莺 编辑邮箱 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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