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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死亡线上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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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中岛幼八 2015-08-27 14:35
摘要:地处北方,严寒逼人,加之营养失调和伤寒病,开拓团的日本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家也陷入了困境,我的命运也跟着发生了转折。

关于我父亲这个人,根据亲戚或原开拓团的人们评价,他是个肯帮助别人、鼓励别人的人,对周围的人十分关心。我虽然未曾受过父亲的熏陶,但别人都说我继承了他的性格。父亲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那么为什么还被这种侵略战争的思想迷住了心窍呢?这一点值得深省。看来越是善良的人越会受狭隘的民粹主义影响。

 

生母曾经说过,在王家屯我们家附近,有一口全村用的吃水井,用辘轳打水,井旁可以洗衣服、淘米。生母在井边淘米时,中国妇女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日本人把掺在大米里的黑粒,或带皮的颗粒一个不剩地挑出来,可中国人连粗粮都吃不饱,哪还谈得到这么干净?从此以后,生母就再也不去洗衣服或淘米了。

 

战争的局势不断紧张起来,日本的侵略不只在亚洲,甚至野心勃勃地打算独占太平洋。可是到处遇到抵抗,兵力十分短缺。

 

我父亲也接到了征兵通知,日本叫“红纸”。1945年7月26日,父亲被征入伍,当了炮灰。当时,生母怀孕六个月,姐姐八岁,我三岁。父亲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我们的呢?活到九十八岁的生母,生前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些事。回忆这些事似乎让她感到痛苦。

 

父亲被征走以后,形势急转直下地严峻起来,开拓团的人们陷入了惶恐不安的绝境。

 

现在我手里有日期为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12月18日,原开拓团石井房次郎团长写的一份报告。其开头写道:

 

昭和二十年(1945年)8月4日,在牡丹江举行了东满省管区开拓团长会议。从当天会议的气氛就感觉事态相当紧迫。不难看出对太平洋战争的看法有了极其悲观的倾向,但还没想到苏军的参战。

 

过了五天后,苏军从牡丹江等五个渠道进攻了中国东北地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日军全面覆灭。8月15日日本投降,战争彻底结束。

 

石井团长得到这个消息是8月21日。在那之前感觉“如此待下去危险的程度有增无减”,随之做了最后的决定,率领全开拓团的成员朝大山坳里逃难。从宁安训练所发来指示,说日本关东军已经把桥梁炸毁,往山里逃躲为佳。

 

14日傍晚起,在雨后的泥泞之中,总共有五百余人逃往三十公里之外的山坳躲避。

 

待明确得到日本宣布投降的准确信息后,才决定“于(8月)30 日清晨去苏军驻地司令部”投降。

 

关于这个时候的情况,在石井团长居住的八丈岛的本地报纸《南海时报》中,有一篇采访他本人的文章写道:“那时,日本官方当局教育日本人,如果战败,要把全团的设施均放火烧掉。但是,石井考虑,这些都是中国人义务劳动的成果,是我们共同创造的果实,是全村的财产,不能毁坏。”所以临离开的时候,把小学校,储存石油、大米的仓库全都保留了。

 

“遗憾的是,”石井继续说负责保卫“满洲国国防”的关东军,“他们深知在后方有不少开拓团,还把所有的桥梁都炸毁了。

 

在去集中营的一路上真是困苦难言啊!多亏中国人蒸了堆成山的馒头给我们吃,才保佑我们没饿坏肚子。”石井团长的儿媳当年还是开拓团中的少女,名叫佐藤澄子,她说:“当时我十五岁,记得清清楚楚,从逃难的山坳里出来,去东京城附近的集中营时途经王家屯、沙兰,走了有三十公里左右,到达牡丹江边的三陵屯时,已经天黑,又累又饿,幸亏村民给我们预备了晚饭,蒸了馒头,吃了就在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被关进了集中营,待了一个多月。”关于集中营里的情况,团长写得很清楚:在四千几百人的集中营里,只有十六栋房子。大部分人都住在牲口圈或鸡圈里。集中营里流行麻疹,每天都有小孩死掉。从各地逃生而来的妇女,有不少甚至在路上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而变得疯疯癫癫。报告里的内容惨不忍睹。

 

这样下去,入冬以后将更不可忍,与苏军交涉的结果,开拓团的人们被允许回原来的驻地过冬。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有些团员以外的人也央求同行,其中有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央求团长收留他们。

 

团长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不是我们团的人,又不知你们姓啥,是哪里的人,怎么能带你们一起走?”听团长这么说,两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像野孩子似的少年更是跪在地上央求不已。

 

“我们俩是秋田县开拓团的人,全团在团长的命令下,已自决,只剩下我们两个。”其中一个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鼹鼠那样满头尘土的男孩说。

 

团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男孩一转身把自己身后腰带上写的字给团长看,并说了自己的名字。上边写的是:东海林贞三,秋田县。据这个东海林少年说:在自决前,他母亲怕走散了,把他的名字和地址写在腰带上。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和其他开拓团的人们一起被关在一栋房子里,事先安放好的炸弹爆炸,大家几乎都死在里边。这两个孩子在窗边没被炸死,跑了出来,还看到几个开拓团的负责人拿着钢刀,把还有一口气的人一个一个地砍死。他们两个吓得跑进山里,算是逃出了危险。在山里混进别的逃难途中的日本人里边,被一起关进了这个集中营。这个少年一口气述说了他们的经过,团长听了,二话没说,就答应这两个孩子跟开拓团一起行动。

 

这个东海林少年在战后五十周年祭奠之际,曾前来石井团长的墓前深深鞠躬致哀。这时他已经是头发灰白的中年人了。

 

10 月18 日,一行五百九十人在中方警备队员的护送下,回到沙兰镇。我生母挺着大肚子带我们姐弟俩回到王家屯原来的家里住下。其他没地方住的人,就住进仓库里。

 

但回到驻地后,维持生活也十分艰难。没有吃的,缺乏营养,还有传染病发生,冬天又冷,每天都有两三个人入土。过了1946 年的新年,到2 月止,已经有一百三十人死亡。

 

在采访中,我得知还有这样的例子:

 

畑山一家当时有七口人。进入1945年腊月的4日,祖母因营养失调而逝世。次日父亲去世。母亲带着五个孩子,缺吃,有病,她还考虑再忍耐几天,待春天暖和后,就能活下去。天天这么期待着,十天后的晚上,她把最小的第三个女儿抱进自己的被窝里睡下了。

 

到了早晨,孩子们相继起了床,可是母亲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二儿子达男喊了几声妈,也没有反应,摇晃了几下身体也没动。大女儿郁子、二女儿恭子也吃惊了,摸了摸母亲的手已经没有一点热气,眼睛也不睁开。五个孩子抱着母亲的身体哭成了一团。屋里和外边一样冷,冻得孩子们直打哆嗦。十四岁的达男向弟妹们说了一声:“我去找青木大叔。”说着便飞跑出去。途中滑倒在雪地里,爬起来又跑,像个雪球似的滚到了青木家。

 

天色还早,村里静悄悄的。

 

“大叔,不好了!开门呀!”他大声敲门呼喊。青木听了赶紧穿上棉衣,戴上帽子,小跑着赶往畑山家。青木本身也因缺乏营养,体力虚弱,途中捂着肚子歇了几次后,气喘吁吁地进了屋。邻居陈家老太太听到孩子哭声也赶过来。几个孩子只是哭,达男到了这个关头不知所措,只觉得自己最大,不坚强些哪行?

 

以前有大人,之后还有妈,现在什么靠山也没了,只能靠自己来照顾弟妹。他拉过来满脸泪水的昭子,用袖口给她擦了眼泪,说声:“不怕。”青木也对孩子们说:“有大叔在你们身边,放心好了。”青木在死者的身体上盖了被子,按日本的习惯,理了理死者的头发,在脸上蒙上一块白布。然后,拿把菜刀放在遗体上。要烧香没有香,要点蜡烛也没有,连收殓的棺材都没有,只好裹了席子送去入葬。邻居的陈家也帮忙把遗体抬到青龙山上,数九隆冬,哪里能挖得开土地,只能用雪盖上,祷告一下而已。

 

过了几天,达男一个人又跑到青龙山上看,母亲的遗体被狼弄得一塌糊涂。看到这凄凉的景象,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周围无人,在天底下尽情地哭了个够。

 

这个时期一般是大人死的多,而孩子活了下来。大人将仅有的粮食尽量让给孩子们吃,自己营养不足,失去抵抗力,相继染上伤寒病。几个月的时间就死去了一百三十人,大部分都是成年人。

 

畑山家的母亲去世后,最小的昭子由陈家老太太接去照料。

 

虽然儿媳妇临盆,但老太太不能看着这家日本人扔下五个孩子没法活,就收留了一个最小的。但儿媳妇一个劲儿地反对,过了些日子,老太太没办法只好把昭子交给沙兰的远房亲戚照顾。把小妹妹分出去后,下边的两个妹妹也委托青木大叔给介绍到中国人家庭,替人看孩子或操持家务。春天农忙季节,达男也到沙兰给人家干活,弟弟升在当地给人家当苦力。

 

地处北方,严寒逼人,加之营养失调和伤寒病,开拓团的日本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家也陷入了困境,我的命运也跟着发生了转折。

 

未完待续……

 

(注:《何有此生:一个日本遗孤的回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本栏目版权归上海观察所有。不得复制、转载。栏目编辑:许莺 编辑邮箱 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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