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路，上海最繁华的街区之一，近华山路的路口立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方型不锈钢桶，老旧斑驳，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这个桶叫“小倒口”，内部与市政管道连接，周边7户居民在这里倾倒马桶。8月7日，“小倒口”被拆除，因为它完成了“历史使命”，7户居民不久前都告别手拎马桶，装上了现代化卫生设施。

静安寺街道地处上海市中心，辖区内高端商务楼宇与高档商业体林立，但二元结构仍突出，光鲜亮丽的背后还有不少简居陋屋。 今年以来，静安区政府与街道克服重重困难，区领导多次实地调研、指导并督办，努力消灭了辖区内最后144个手拎马桶。

楼上装只马桶，楼下也要同意

82岁的赵秋芳，住在常熟路沿街房的9号楼两楼，手拎马桶已经用了30多年。早年，左邻右舍居住条件都差，用马桶、拎马桶，赵阿婆没觉得什么；但最近10来年，周边就剩下他们7户人家没有现代化马桶。

常熟路9号楼2楼，赵秋芳一家三代挤在不到20平方米小屋。海沙尔摄

白天上厕所要走6、7分钟去附近一幢商场解决，晚上就要用到手拎马桶，家里来了客人，不敢让客人久留，其中的不方便自然不必说。如今，拎着马桶往常熟路街面上的“小倒口”走，赵阿婆常常觉得很不好意思，“在这么好的地方，我家竟然还在用马桶……”

常熟路靠近华山路口的“小倒口”，上写“倒水类，不可倒垃圾”。景华居民区供图

2006年开始，静安寺街道在全市率先推进老旧住房的“马桶工程”，几年下来，辖区内绝大部分居民的“如厕难”问题都解决了，但还有赵阿婆这样的人家被遗留。（2006年，解放日报曾连发5篇文章，报道了静安寺街道大面积消灭马桶）

“能装、好装的马桶都装完了，留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静安寺街道办事处主任洪明铭告诉记者，经过前期调查，街道发现辖区内还有最后144个手拎马桶，被遗留下来各有各的原因：有的人家居住面积太小，屋内屋外都挤不出地方；有的人家房屋结构特殊，管线接不出来；有的人家什么条件都具备，但楼下邻居不同意……

赵阿婆家几种情况都遇到了。一家三代人挤着面积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吊铺打了两张，冰箱与微波炉都放在小屋里面，实在腾不出地方。但她家告别马桶心切，11年前周边大面积消灭马桶时，一家咬咬牙挤出一米见方的地方，施工人员也上门查看过了，万事俱备，但楼下人家死活不同意。

原来，不像成套住房，这里的房屋都没有卧室、厕所等空间区域划分，所以楼上人家要装马桶，真的就是装在楼下居民的头顶上，甚至是人家的饭桌顶上、床顶上。在静安寺街道，楼上要装马桶，因楼下不同意而装不成的，并不在少数。

再难，街道也要努力推进。“手拎马桶已经成为街道管理中的明显短板，与其所处大城市中心区的地段不相匹配；有没有现代化卫生设施，更是事关百姓生活品质提升的大事。”洪明铭说，今年初，街道抽调人员、成立专项小组，到居民家中一户户上门走访，再经过多方论证解决方案，最终确定了静安寺街道消灭辖区内手拎马桶的标准：消灭马路“小倒口”，让居民如厕不出户、不出楼、不出弄。

为装只马桶，空间挖到隔壁公司

赵阿婆以及周边几户居民告别马桶遇到的阻力，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减弱。眼看要陷入僵局，街道打算另辟蹊径。

9号楼与隔壁的7号楼之前在一层的位置搁着一堵墙，7号楼一层是一家区属物业公司——金威物业的房产，多年闲置。发现这块空地资源后，街道找到了金威物业，希望能将围墙打掉，“借用”7号楼一层小院两三平方米面积，为9号楼四户居民建个小型公共厕所，让他们如厕不用出楼洞。这一想法得到了金威物业的支持与配合。

空间，对于静安寺街道那些拎马桶的居民来说，实在太宝贵了。“有个一米见方的地方就可以装个现代化卫生设施，再大个一平方米，还可以舒舒服服地装个淋浴设施。家里有空间或者楼道犄角旮旯有空间，那是幸运的，绝大部分居民都没有这个条件。要让他们告别马桶，街道先要帮他们挖空间。”街道社区自治办主任奚春锋说。

愚园路433弄内有两排80多年的老房，破旧不堪，38户居民勉强使用着房前一处只有两个蹲位的公共厕所，大部分人家床底下都有只手拎马桶。但由于房屋都是木结构，专业人员勘查后认为，安装现代化的卫生设施会造成房屋安全隐患。

愚园路433弄，30多户居民住在有80年多历史的老房内，条件非常艰苦。唐烨摄

居民们非常失望，街道干部却没有放弃。屋内不能装，屋外有没有空间？公共厕所旁边一块约20平方米的仓库引起了街道注意。“如果这块区域能使用，可以为居民搭建一个像样的公共厕所，让他们如厕不必出弄堂。”愚谷村居民区党总支书记邬贾平说。原来这处老房是市教委家属房，公厕以及仓库都是市教委的物业。街道跨前一步，主动找到市教委相关部门，希望能利用起这些区域。市教委非常支持，不但愿意拿出这20多平方米的仓库，还清退了公厕旁边另一处出租房，全部近百平方米面积提供给居民建公厕。

像分新房一样，居民区为居民办了一个发钥匙仪式，抽签、签约、发放新卫生间钥匙。唐烨摄

拿到钥匙的居民，兴高采烈地一间间查看，这位居民发现还有淋浴安装口，可以自己安装淋浴，很开心。唐烨摄

按照居民“一户一卫”的意见，不久前，街道在这块区域建设了近40个独用卫生间。拿到钥匙的居民，兴高采烈地一间间查看，就像分到新房一样。

要排挖管线，需做通两个小区的居民工作

“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啦！”在常熟路9号内，赵阿婆苦口婆心地劝说一户不同意卫生间合用的居民。

本以为街道为他们谈好了场地，赵阿婆一家即将告别马桶，谁想到，有居民提出要“一步到位”，实现独用；但借来的空地只够盖两间厕所，四户人家中势必有人家要合用。

提出独用的居民，最初态度挺坚决。景华居民区党总支副书记张寒韵是个有心人。他了解到，这户居民家中有残疾人，按照相关政策，今年残联出资，可为他家修缮公共厨房，但在静安区“美丽家园”大修项目中，静安区出资已为他家修缮过公共厨房。既然本意是要改善残疾人家庭生活环境，是否可以将残联这笔经费用在这户人家房间修缮上？带着这个想法，张寒韵通过相关部门帮他家申请下来这笔经费，并帮助这户人家张罗房间装修。看到居民区真心为他们着想，这户人家的态度软化下来，最终同意了厕所合用。

街道为赵阿婆他们四户人家新建了两个卫生间。唐烨摄

为解决这最后的144只马桶，街道在“掘地三尺”挖空间后，又因地制宜制定了“一户一策”；不过，几乎没有一户能顺顺利利推进。“在过程中，经常冒出这样那样的问题，特别是当居民之间发生矛盾、居民期盼与现实存在落差时，推进工作就一次次陷入僵局。”静安寺街道办事处副主任于振荣深有感触地说，这时候就全靠基层干部们反复与群众沟通，开展民主协商，做大量耐心细致的群众工作。

华山路421弄，上海歌剧院的隔壁，从弄堂进去，走过两排小楼，再拐两个弯，弄堂深处就到了一片平房，据说有80年历史。这片平房的结构有些奇怪，中央两排是16户居民的房间，两侧是居民早年自己搭建出来的厨房，房间与厨房之间隔着不到一米宽的小弄堂。居民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下雨天从厨房做好饭菜端到房间要撑把伞，阳光天晒个衣服要拿着梯子爬到房顶。不过，对居民来说，最痛苦的还是没有卫生设施。

唐烨摄

从华山路421弄，走到弄堂深处，还有16户居民。一排是居民家的房间、一排是居民早年私自搭建的厨房，中间隔着不到一米宽的小弄堂。下雨天从厨房将做好的饭端到房间要撑把雨伞，阳光天晒个衣服要拿着梯子爬到房顶，居民居住条件很差，最难忍受的是没有卫生设施。海沙尔摄

得知能安装卫生设施，16户居民家家拍手欢迎，房间没空间就在小厨房里“挖”，马桶挨着饭桌也不要紧，有的人家还将摆不下的洗衣机丢掉。从弄堂深处往华山路街面排管线，尽管距离有点长、路上七拐八拐，都不是问题，但没有想到，一听说街道要给弄堂深处的16户居民解决马桶问题，管线会通过自家门口，弄堂口两排小楼居民不干了。

两排小楼共有六七十户居民，左边一排与16户居民同属一个小区，右边一排属于隔壁小区，早些年这些居民都解决了马桶问题。左边一排担心，16户居民的马桶管线接进来，与他们合用总管，增加总管负担容易造成堵塞；右边一排担心，开挖马桶管线，可能臭气熏天、灰尘漫天，影响生活环境。甚至有居民阻扰施工。

 从华山路421弄进去，经过两排小楼，这里的五六十户居民在前几轮消灭马桶中，已经告别了手拎马桶。海沙尔摄

华山路421弄，管线就是从弄堂深处16户居民家七拐八拐通过来的，要经过弄堂口两排居民的门口。唐烨摄

“请你们想想当年没有马桶时的种种痛苦。”海园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张红芬，已经不记得跑了多少趟华山路421弄，也不记得对多少住在弄堂口反对的居民说过这句话了。她一次次走进居民家中，推心置腹地做工作，希望他们为了弄堂深处16户居民的“方便”，暂时忍耐一下不便；她与施工队多次排查管道，寻找可能导致管道堵塞的原因，最终把弄堂口两排居民使用的地下排污管，全部换了更粗的管线，消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让施工得以顺利推进。

华山路421弄，住了60多年的贺老伯家终于安装了现代化马桶，他很珍惜，收拾得格外干净。唐烨摄

自治热情被激发，多年邻里龃龉消失了

如今，从常熟路沿街房的9号楼走进，一层有个露天小院，两间崭新的小屋矗立其中。这是街道为赵阿婆与9号楼其他三户居民新建的两间合用厕所，里面不但有现代化的卫生设施与洗手池，赵阿婆他们还自己安装了淋浴设施，摆进了一直想买却没地方摆放的洗衣机。赵阿婆开心地不得了，她告诉记者，现在洗澡也方便喽。以前家里没地方，澡盆是吊在房顶的，吊上吊下，麻烦得要命，还要自己烧水。现在有了新的卫生间，天热了，她想洗几次就洗几次。

赵阿婆说，现在有了新的卫生间，天热了，她想洗澡几次就洗几次。海沙尔摄

在告别马桶的过程中，居民的自治热情被激发出来，邻里之间更加团结友爱。

当要独用的那户居民同意合用后，四户居民又因为谁与谁合用，产生分歧。这时，有户三楼居民提出，自己家有空间，可以安装独用马桶，不用与其他人合用。赵阿婆正是住在三楼这户居民楼下，她与家人商量后主动提出，同意楼上居民安装马桶，并愿意与二楼邻居合同一间厕所。如此，四户人家一波三折的告别马桶方案才得以通过。

又等了11年，赵阿婆终于告别了手拎马桶。海沙尔摄

其他三户人家被赵阿婆的谦让所感动，对她信任有加，在她的动员下，四户人家制定了厕所使用邻里公约，并募集了自治金，还在“借来”的一小块空地上，添置了晾衣架共同使用。多年来，因为空间逼仄而产生的龃龉都慢慢消失了。

赵阿婆他们四户人家将卫生间旁的一块空间美化起来。唐烨摄

原先，愚园路433弄内的两排老房旁边，有不少居民私自搭设的违建，都存在安全隐患，在今年静安区美丽家园建设中，街道曾经想先拆违建再为居民修缮房屋、进行环境美化，但最初得知要先拆违建，居民们都不同意。如今，在解决了居民如厕难这一头等大事后，这里的居民反过来主动要支持街道来拆违，早点将居住环境治理好。

题图：住在常熟路沿街房9号楼两楼的82岁赵阿婆告别了马桶。

栏目主编：唐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