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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90多岁仍每天坚持工作?她这样回答:我活一天,就要不辜负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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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李恒 2023-04-28 08:01
摘要:我这个人从来不止步,只要有明天,今天就是我起航的日子。

今年1月,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资深研究员、94岁的植物学家李恒走完了她不平凡的一生。从开始工作的那一天起,她一天也没有休息,61岁时深入独龙江考察植物整整8个月,90多岁仍每天坚持工作。2022年11月,在“一席·枝桠”节目中,她对着镜头侃侃讲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


植物学家李恒    (资料图片)

『我不是那种退却的人』

我从来不怕苦,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吃苦吗?

1990年,我61岁。那次去独龙江考察,事先已经精心准备了两年,终于可以成行了。但临走之前,我先生突然病危进了医院,我想来想去,考察的行程不能被耽误。我让我女儿过来照顾她爸爸,我还是跟着考察队走了。

刚走了一个多月,我就得了瘴气病。瘴气病是会死人的疟疾。和我一同去的我的一个学生,见我生病了,整个人都崩溃了。云南流传这样一句话:“要到怒江坝,先把老婆嫁。”因为怒江坝有瘴气,去了就没得回来了。独龙江也是这样的地方。

我得了瘴气病以后,大家都觉得我回不来了。单位里联系了军区,要派直升机来接我。部队有电话可以通,就动员我女儿坐在电话机边,喊我回去。我说:我不能回去,我来都来了,我要是回去的话,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我的目标没达到,我也不是那种退却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在那里。要知道,独龙江越冬考察是很难的,每年10月到来年5月,那里都是大雪封山,几乎与外界隔绝。要是夏天去很容易,但那就没有新的发现,没有精彩的故事了。

很庆幸的是,我的病后来好了。1991年6月,考察结束。但没想到的是,回来的路也不好走。进出独龙江的山路都是在陡峭的崖壁上,一步起码有一个楼梯台阶这么高。我当时骑着马,下山的时候,马突然失蹄了,结果一下子跳起来,把我抛在一个陡岩上。当时我就晓得我要死掉了,但我心想:好啊,我工作都已经完了,死得这么痛快,那也就行了!

我就这样昏了过去。地方上来接我的人走在我后面,一看出事了,赶紧跑过来问我怎么样。我慢慢醒了过来,他们扶我上马,又走了两天才到县城。那时候我就觉得浑身骨头疼,疼得要命。那两天里,我下马都是他们抱我下来的,吃饭只吃两口,晚上倒在床上,早上也是靠他们扶我才能起床。

回来的路上,我全身都肿了,那个地方很潮湿,又没有蔬菜吃,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从独龙江回来之前,我已经把总结都写好了,把植物的情况讲解录在录音带上。我说,假如我回不去,你们就放录音带听。但最后,我还是活着回来了。而且,我在这一路上,在县政府、州政府、当地的农林部,一共做了4场报告,讲述独龙江地区的植物情况。

植物所派了两辆车来接我,一辆大卡车拉标本,我坐的是吉普车,坐了3天才回到昆明。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工作。我女儿硬是扶着我到医院去看病,医生说我断了3根肋骨,要上石膏,让我住院。我跟医生商量,是否可以不上石膏、不住医院,医生说那你得一直保持上半身不动,动的话会有危险。我说我可以。医生就给我贴了一张膏药,止了疼。

第二天,我照样在标本室工作。我就那样直直地挺着工作、吃饭、睡觉,不歪着,也不弯着。我连续工作了3个月,把所有植物标本都鉴定、整理出来了,这样才有了《独龙江地区植物》这本书。


耸立在中缅边境的高黎贡山,是李恒老师研究植物的宝地。   (新华社图

『我发现和命名的植物很多』

高黎贡山横跨我国西藏、云南和缅甸的北部,中缅有一段国界就是以高黎贡山的山脊为界(东坡在中国,西坡在缅甸)。而独龙江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正好位于高黎贡山的西坡。高黎贡山东坡和西坡的植物很不一样,因为东坡是受太平洋气候的控制,西坡是受印度洋气候的控制,两边的水文条件不同。

独龙江原来是一片荒废的土地,没有中国人整理过那里的植物资料。我经过8个月的越冬考察,把独龙江地区的植物情况都摸清楚了,写成了这些书。当时我从独龙山的河谷到山顶,全部都走遍了。这是很少有人做的事情。

高黎贡山因其生物的多样性被学术界誉为“世界物种基因库”,但由于交通、环境等的影响,之前高黎贡山的野外科学考察和植物研究也很少有人搞过,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标本。为了要考察缅甸境内的高黎贡山西坡的植物情况,我们千方百计去和缅甸政府商谈,但一直没有成功。于是,我们又申请开展国际研究项目。在我72岁的时候,我终于主持开展了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云南西部高黎贡山生物多样性合作研究”。

2001年秋天,我担任总领队,率领一支由多国研究成员组成的考察队到缅甸境内的高黎贡山考察。我们从缅甸仰光出发,一路来到考察目的地。没想到,正要开展工作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与我们合作的外方队长叫约瑟夫·斯洛文斯基,是美国两栖爬行动物学会的会长,一个不到40岁的年轻科学家。在高黎贡山野外考察的时候,他抓了三四条蛇。晚上他说好像被蚊子咬了一下——其实可能是被蛇咬着了,当时就死了。因为他的意外身亡,大家都感到害怕,这个考察项目就这样被中断了。

20世纪初的时候,缅甸是英属殖民地,英国植物学家曾经在这里采集了很多植物标本。这些植物标本如今大多存放在博物馆内,供世界各地的科学家研究。为了了解缅甸境内高黎贡山的植物情况,我在四五十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办签证,去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泰国的博物馆看植物标本。我背了很少的行李,去看高黎贡山西坡的植物标本,把标本资料抄下来,积累了很多盒卡片。

根据发现的植物标本,才能写文章、写书。所以,我们写一篇文章看起来很轻松,但前期工作是非常漫长的。

每篇文章背后都有一个很美的故事。像片马茜草,是我在片马和缅甸交界的地方考察时发现的。当时我们有很多人一起考察,突然,我发现在一个很荒凉的山坡上有一根草,过去一看,好像是一个新的品种。我连夜把这个植物做成标本,再寄给世界上研究茜草的同行,最终确定这是一个新的种类。

片马南星不是在高黎贡山考察时发现的,而是我给怒江州药物研究所建立药物标本的时候,发现里头有一棵南星,它跟一般的南星不同,叶子上有像牛毛毡一样的厚厚的毛。我鉴定它是一个新的品种,我把它命名为片马南星。


片马南星标本,藏于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左下角为李恒1995年前去鉴定标本时留下的记录。(“一席”演讲提供)

『半路出家学植物学』

我们那一代人,不是主动选择工作,而是服从组织安排。

我最早是学俄语的,我在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当俄语翻译。当时有很多苏联专家来中国交流,我曾经给郭沫若、竺可桢等领导当过翻译。1961年,我和先生一起来到了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

时任昆明植物研究所所长的吴征镒先生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学俄语没什么用,得重新学起。”我就从零开始,跟着植物所的同志一起去野外出差,学起了植物学。第二次出差时,我爬山、走路就已经不比其他同志差了。

没过几年,我们又遭遇了“文革”。当时,周围的人全部都停课、停止工作了,有的人去串联了,有的人去结婚、生孩子了。但我每天都留在办公室里,照常上班。断水断电的时候,我在家里点着蜡烛继续学习,继续读书。

那段时期也有意外的收获。往常要进植物所的标本室很麻烦,要签字,还要登记。但“文革”期间标本室的人都走光了,没有人管理,我就天天在那里看标本。标本室那几层楼有几千个柜子,我从头到尾都看完了。

后来,我被无缘无故打成修正主义分子、苏修特务,被当作牛鬼蛇神关起来。但是就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我始终相信还有明天,只要有明天,今天就得做些什么,一天也不能放弃。人生最困苦的时刻,你不如把它当作一个机会。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被当成牛鬼蛇神,我怎么有资格和吴征镒先生一起劳动呢?吴征镒先生有那么多的研究生、那么多的崇拜者,他们没有哪一个像我这样长时间地亲身接受过吴先生的教诲和指导。

当时,“牛棚”就设在植物所里。在餐厅后头有一排房子,走资派、当权派、苏修特务、反革命都被关在一起。当然,关在一起也不能够互相接触,只有劳动的时候有一段休息时间可以说说话,我就利用每天的这段时间向吴先生请教。

一到休息的时候,大家坐在树荫下。我看这个树我不认得,就扯下一片叶子去问吴先生这是什么树,他会耐心地告诉我。晚上,我再把这些记下来,就这样慢慢积累下来了。

“文革”中我们这些人受苦最多,但受益也很多。我学植物学是半路出家,我现在能够从事植物学、植物地理学的研究,主要的基础就是来自“文革”那段时间里的学习。我的法文、拉丁文,也都是在那个时候学的。

宁可卑微如尘土,但绝对不可以卷曲为蛆虫,一个人坚守着这条原则就行了。不管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还是风雨交加,你都要相信:太阳永远都会从东边升起,太阳永远都会放出光芒,这永远都不会改变。你只要相信太阳,相信这一点就够了。雨下久了怎么办?你可以躲起来,可以打伞、避雨,这没有办法。你要学会等待,要有点耐心。生命很长,值得你耐心等待。

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我活一天,就要不辜负这一天。这就是我的人生态度。

『我活着就要做事情』

我有两个人生经验要告诉你们:

第一,尽量保护自己不生病,不给社会生麻烦,也不给家庭生麻烦;第二,要关心世界大事。你看我现在还天天看世界杯,半夜3点钟的那一场球,我还在看。那些都是世界大事,我们需要有开阔的视野。

我每天都在做什么?我现在每天早上8点出门,8点一刻前就来到办公室。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我从没有迟到过一次。我现在还在每天写书,在电脑上写我的植物区系的书,一字一句,天天在写,哪怕一天只写200字,那也是我一天的成果。在我以前写的书的基础上,还要再把它们理论化,这不是凭空生出来的。我现在已经写了120万字。我很高兴我没有消磨时间,而是把时间都花在了有用的事情上,对社会还有点益处。

这个礼拜,除了工作外我很忙,因为有一篇论文需要我审稿,很费时间。我要从头到尾地仔细修改,就像自己写论文一样,哪里写得对、哪里写得不对,都要标出来,我在这上面费了很多时间。

我退休已经有几十年了,不是也可以像其他老人一样打牌、跳舞、唱歌吗?但我一天也不打牌、不玩耍,拿全部的时间来工作。我的生活很简单,我从来不用化妆品,早上洗完脸就涂一些芦荟汁,这是我唯一用的“化妆品”。我的生活就是写书、出差、工作。

我对学生也特别严。野外考察的时候,我不许他们打瞌睡,要看植物,要做笔记。晚上也不许他们疯疯癫癫地玩,不许去喝茶看电影,既然出差,就要干活,就要学习,就要做事。

我想对年轻的朋友说,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我32岁的时候才来到植物所,人家一开始没有安排我什么工作,我自己下决心学植物学,我觉得32岁开始也不晚。把名和利看淡一点,就不会影响你思考、不会影响你做决定,也不影响你去努力做事。

很多人一退休就在家躺平了,整天无所事事。可我不是这样,不管是骨头摔断的时候、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还是生病不得不住院的时候,我都不愿意躺平。我在医院里住院都是带着电脑去的,一天也不歇着,我还要记录,还要做事。

如果我退休后没有植物考察的项目要去研究,我想我可能会天天在植物所给游客当向导。有些人来植物所参观,但他们不认识植物,我就给他们讲植物的故事。这也是有用的事情,是吧?还比如,在我们小区里,每到开花结果的季节,我发现有些植物上面没有挂介绍植物的牌子,我就去找物业公司,把牌子挂上。牌子上写了这些植物的简单介绍,可以让居民认识这些植物,进而保护这些植物。这么做不就等于搞了一场植物知识普及吗?我想老年人也可以找一些事情来干。

最后,我想说,有句古话叫“宠辱不惊”,这句话很重要。人生得意的时候,比如我现在荣誉有很多,但我从来不在意。而在艰难的时候,也不能放弃。我这个人从来不止步,只要有明天,今天就是我起航的日子。我已经活到90多岁了,我每一天还会继续工作。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徐蓓 题图来源:上观题图 图片编辑:朱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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