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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梵高”背后:第一油画村的艰难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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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夏杰艺 郑子愚 2023-04-03 13:03
摘要:强大的历史惯性仍然盘踞在这里,牵扯着每一个想要逃脱复制命运、创造出自己语言的人。

在纪录片《中国梵高》中,画工赵小勇因为偶然的机遇,得以从深圳大芬油画村来到荷兰的梵高博物馆,看到了自己临摹过无数次的向日葵。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说,“不一样。”

二十年来,赵小勇的工作就是临摹梵高。他不需要有自我意识,只需要不断复制,将每一笔还原到极致。这便是中国画工在世界油画市场中的位置,“像机器一样”。

但在真迹面前,“机器人”突然感受到疼痛.“画了梵高作品二十年,比不上博物馆里的一幅作品。”走出博物馆后,他若有所失地蹲在门口的广场上,小小的一个人影,背后是寂寥的马路和下沉的云。

去年年底,这部纪录片在中国视频网站再次走红,蹲在广场上这一幕,被许多观众称为“觉醒时刻”。欧洲之旅后,赵小勇决心开始做自己的作品,更让这个故事蒙上了一层戏剧性色彩——经过一个顿悟的瞬间,山寨从此走向原创,临摹者从此变成创作者。

3月30日是梵高诞辰170周年,当我们再次找到了纪录片的主人公,画工赵小勇、周永久,以及在大芬油画村扎根多年的人们,却发现强大的历史惯性仍然盘踞在这里,改变远没有想象中简单。

1 反差

多年来,《中国梵高》带来的震撼,在两位主角的人生中反复回响。

赵小勇记得,纪录片第一次在荷兰上映时,一个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电话跨越半个地球打到他的手机,“有一个中国驻荷兰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看了这部纪录片,打电话来问我,你是不是赵小勇?语气特别急切。他说,我看了这个纪录片,回来流了一天的眼泪,我就想证实一下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


游客参观赵小勇画室。郑子愚摄

这种回响从2016年开始,一直持续至今。纪录片最初在欧洲、日本上映,后来是香港、新加坡,去年又在中国的视频网站走红,在微博、抖音都引起了大范围的讨论。多年来,每天都有操着不同语言的人到大芬村,寻找两位主人翁。

有的人一进来就握住赵小勇的手,还有人会紧紧抱住他流泪。从天南地北赶来的观众,都像是久未谋面的朋友。

看过纪录片的人常说,最打动人的是两位画工的“觉醒”,是不愿继续复制别人,渴望画出“自己的东西”。但原创的路似乎走得并不容易。

在两人各自的工作室,梵高的《星空》《向日葵》的复制品就放在进门处的地板上,十分显眼。“光做原创是活不下去的。”赵小勇无奈笑道,纪录片播出后,的确有许多客户慕名而来,但却表示想购买的是他画的梵高,“还有个客户给我说,你能不能用毕加索的风格画一个毕加索的画给我。”


赵小勇画室内。郑子愚摄


周永久工作室。郑子愚摄

谈话时,一位母亲带着16岁的女儿找上门,要跟赵小勇“拜师”,学画梵高,她女儿准备报考法国一所知名的艺术院校,笃定“梵高风”能成为敲门砖。赵小勇礼貌地摆摆手,“我这里不提供教学体验活动,你可以出去别处看看”。

母女俩离开后,七拐八绕,又走进了周永久的工作室。女孩向周永久展示了自己用丙烯颜料画的梵高,周永久看了之后,停顿片刻说:“我已经在画原创了。”

人们来到大芬村,诉说自己如何被纪录片主人翁的“觉醒时刻”感动,但想购买或临摹一幅梵高复制品作为纪念,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

赵小勇习惯了,也欣然接受。“人总要养家糊口的,是不是?”


周永久给前来买画的顾客拿来范画。郑子愚摄

2 早就开启的转型

“现在的大芬村,至少有上千人在做原创。”周峰曾是大芬美术产业协会的名誉会长,他表示,大芬村转型原创其实很早就开始了。

大芬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亚洲四小龙”的劳动力成本逐步抬升,来自欧美的油画订单试图寻找更便宜的劳动力市场。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向深圳,这里作为衔接香港和内地通商口岸,自然成为新一代油画工厂最合适的选址。大量香港画商带着欧美的订单涌入深圳,雇佣内地更便宜的画工,大芬逐渐成为批量生产油画的聚集地。

所谓的“流水线作画”正是这一时期的产物。周永久回忆,为了赶订单,他们将工厂的模式带入了画室:有人负责打一层薄底,有人负责画眼睛,有人负责涂背景……周永久则负责最终的调整修改。这种粗糙刻板的绘画流程成为大芬村的“特产”。他最多时带了33个徒弟,临摹的技艺说不上精湛,但25分钟就能画出一张《向日葵》。

“真是无忧无虑的年代。那时候我们租的房子两百块钱,四五个人分一间,一个月才几十块,买一斤肉3块钱。但你知道那时候卖一幅画能赚多少钱吗?四五百块呢。卖一幅画够你吃一个月了。”赵小勇记得,那是大芬的黄金时代,到处是从贵州、湖南、福建等地赶来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像农民一样赤裸着上身,在工作坊里挥汗如雨。晚上画完了,一群人呼朋唤友,吃烧烤,打桌球,喝酒谈天。他形容那段日子,“浪漫、自由、快乐”。


大芬村画工。郑子愚摄

2005年前后,大芬迎来了产值的巅峰。欧美市场70%的油画来自中国,而其中的80%则来自大芬。当年,大芬村的油画产业产值达到2.79亿元。也是在这一年,摄影记者余海波来到大芬村,拍下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在余海波的照片中,赵小勇、周永久等画工们正在蓬头垢面地画画、吃饭、睡觉,而四周的墙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世界名画。画上是圣母白皙丰腴的臂膀,画下是黝黑如柴的画工。这组名为《油画第一村——深圳大芬村》的作品获得了2006年的荷赛奖。

但好景没持续太久,大芬“代工厂”的高峰停留在2008年。次贷危机和欧债危机接踵而至,欧美国家收紧了口袋,大芬的订单量骤然跌落,“一下就少了一半”。

2008年上半年的广交会,有人用颗粒无收来形容,而此前,参会者经常能签到总额千万元计的订单。一整年,赵小勇的工作室只接到了一批订单,周永久那边则有7名徒弟出走。

就在一年前还高速运转的大芬村,画廊易主,画工出走,一片萧条。而这场产业转移带来的阵痛,正是启动大芬村转型的关键节点。

其实,许多普通画工都曾对艺术抱有遐想,只是过去十余年,涌来的订单让人没时间思考。

赵小勇记得,刚到大芬村时,自己曾有一台袖珍电视机,只有手掌那么大。在那块小小的黑白屏幕上,他看到了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梵高传》。“看完之后,很痴迷这个人,感觉梵高是一个异类,一个狂人,和我一样,也是个不成流派的草根。”

但这种遐想很快被生意冲淡。他曾接到一个大单——5000张梵高的《鸢尾花》,“我们整整画了一年,就只画这幅画。”2004年是赵小勇订单量最大的时期,一个月能接到1000多张,他从老家叫来不少亲朋好友一起帮忙,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出租屋里画画。

“当你画了十万张梵高之后,你都不用看照片,每一步怎么下笔,都已经背下来了。”赵小勇无需凝神,他能一边抽烟一边画画,一边聊天一边画画。重复带来的是自我意识的消除。

2008年的订单低谷,让油画商们纷纷转移市场重心。周峰回忆,当时中国的大基建时代来临,地产行业带领中国经济进入了又一轮狂飙,整个家装市场的装饰画需求猛增。“以前我们的客户是外国的,需要的是名画复制品,进入第二阶段后,我们客户是中国的,来自地产、会所、酒店,他们需要的是‘新、奇、特’的装饰画,流行的是新中式、轻奢风、日韩风。”喷绘画成本更低,代替手工油画成为市场新流行。

于是,接不到订单的画工们被迫停下来,寻找新的出路。

2009年夏,周永久收到曾经的学徒从兰州发来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片向日葵地。他当即告诉妻子要去兰州看向日葵,妻子觉得不可思议:大芬村附近的花店也能买到葵花,为什么非要去兰州看呢?

周永久直冲兰州。在西北内陆令人难忘的酷暑中,他见到大片的向日葵花海,健康、茁壮。他摊开画材,用刮刀往画布上抹上一叠明黄色,模仿花瓣的饱满,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写生。

回到深圳后,他把这幅画放在店外。时至今日,他记不清那个来问价的是意大利人还是澳门人,也说不准当时报的是150元还是200元,总之,那是个随口一报的数字,比边上那幅临摹梵高的向日葵要贵一些。

对方不假思索地买下了,周永久有些诧异:“原来自己的画也是能卖的。”

这期间,林松典和妻子一起开了艺术沙龙风格的画廊,挂的大多是他们的原创画;余命高逐渐脱离油画的画种,成了油画村里为数不多画水彩的原创人;林树森奔赴俄罗斯知名艺术类院校列宾美术学院进修,继而回到大芬村成为“职业”艺术家。他们成了大芬村最早尝试原创的一批人。

对于原创,周永久给出了自己简单直接的理解:画面上落下的最后一笔,可以是自己的签名。

3 纪录片:一把双刃剑

2011年,余海波和女儿余天琦筹拍纪录片《中国梵高》,找到了赵小勇、周永久等画工。纪录片筹拍了四五年,每隔一段时间,余海波就会回到大芬村跟拍。

2014年夏天,赵小勇熟识的客户,一位做欧洲贸易的女画商,主动邀请赵小勇去荷兰去看真正的梵高,“她说,我下个月正好要去欧洲,一个客户在阿姆斯特丹那边,你就只用付个机票钱,其他我们全包了。”当时余海波也在一旁拍摄,便鼓励他去看看。

纪录片团队想过邀请周永久同去荷兰,周永久没答应。周永久表示,一是因为旅途自费,二是因为纪录片想拍临摹的画工,可他已经走上原创6年了。

最终,赵小勇和纪录片团队一起踏上了前往荷兰的旅途,而他在梵高博物馆的彷徨和觉醒,被镜头记录下来,打动了许多人。纪录片的上映,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让逐渐被公众淡忘的大芬村起了新波澜。游客和媒体蜂拥而至,梵高的高仿画供不应求,而赵小勇、周永久也被邀请参加多个知名国际展览。

但同时,纪录片也是一把双刃剑,将“临摹”“复制”的标签牢牢钉在了大芬村身上。

2018年,大芬村里的数位画家联名投诉日本东京电视台,斥责其一档综艺节目将大芬村描绘成仿制名画的“山寨村”,而节目中的诸多临摹场景早已不复存在。

2022年底,纪录片《中国梵高》在视频网站翻红,再次将赵小勇、周永久的名字和复制、临摹等词语关联在一起。周永久陷入一种矛盾,“中国梵高”标签确实为他带来了肉眼可见的经济利益,但是这张标签一旦被贴上就很难取下来。

他的儿子周甘雨经常在网上看到“令人气愤的评论”,认为父亲的画还是在模仿梵高。可周甘雨觉得,父亲的向日葵是用刀刻的,质感立体,笔触狂野,有独特的视觉冲击力,两人的风格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同。

周永久工作室的座位上有一沓厚厚的文件,放在最上面就是他为自己的向日葵申请的专利证书,十分显眼。但他还是得不断和上门的人声明:“我画的向日葵,和梵高的不一样。”


周永久和他的向日葵。郑子愚摄

在赵小勇后来的原创作品中,多多少少可以看到梵高的痕迹,比如他画过和梵高类似的题材,咖啡馆、自画像,构图基本一致。他的原创画用笔繁复鲜明,色调和背景都有梵高的影子。

对此,赵小勇承认,画了几十年,和梵高就像跨越时空的师徒,很难不被影响。可另一方面,他觉得不必刻意切割,“因为这已经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了”。

4 被绊住的脚步

周峰认为,大芬的原创不够响亮,是因为被过去绊住了脚步。“长期临摹的画工,很难跳脱出来,他画出来的形和神,还是有别人的影子在。”这样的作品很难在艺术圈获得权威的认可。

另一方面,要打造一个和原创艺术相契合的,“有调性的地方”,大芬村的硬件显然是个短板。“这里都是农民房,产权问题太复杂了,要想重新规划非常困难。”他说。

目前大芬村的企业已转型电商,主做家庭装饰画,通过工厂生产,再由电商销售到全国各地,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再需要画工。发达的物流,数字化的进程,都使得大芬原有的地理集聚优势不再明显。也有企业在尝试销售原创作品,据周峰介绍,他所在的雅今文化集团,就在试水个性化的艺术收藏品生意,签约了3000多位艺术家,但“几乎都不是大芬村的,散落在全国各地”。

2023年了,周围的世界推倒翻新,但大芬村似乎还停留在原地,一个城中村,矮矮的民房,弯弯的羊肠小路,没有太多变化。

从小在这长大的周甘雨形容,大芬村“像一个肺”,中心的美术馆和广场就是肺泡,向四周延伸的小巷则是毛细血管。在这里,有成百上千家类似的店铺,大多是家庭作坊,它们拥挤地排列着,随便走进一个总能看到雷同的画作,高山、瀑布、星空、向日葵。外来者一旦钻进去,就分不清南北。


周永久觉得,他看不懂儿子的画,却很有他个人的想法。

大芬美术馆是后来新建的,有着简洁流畅的白色外观,与周围的“握手楼”格格不入。那里正在举办莫兰迪的展览,吸引了不少外来游客,却鲜少有村民去参观。周永久表示,“我们对此意见很大,村民都不给免费和优惠。”

到了晚上,村民们会围在艺术馆门口的一片小空地跳广场舞,孩子们在旁边追逐、玩滑板,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在大芬,版权什么都不是。村民们依然保持原有的习惯——哪位原创画家出了卖得好的画,就一拥而上迅速“翻稿”,隔几天同样的画就会出现在附近的店铺里。周永久的画也被抄过。“街坊邻居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出自哪个的手。”儿子周甘雨一旦发现,就会上门警告对方尽快下架,“不然我们就要发律师函了。”平时经常有人到店里偷拍作品细节,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里经常出现毫无技术含量的“低价竞争”。周峰表示,大芬村最早的油画体验活动是300元一节课,后来价格越降越低,现在已经变成50元一节,“都没有底线了,这还谈什么品质,谈什么利润?”


遍布大芬村的油画体验摊位。郑子愚摄

周甘雨记得,父亲有一幅售价2000元左右的画卖得不错,而在其他的店铺,相似的画作会被压价至599元、399元,有人还会当着周甘雨的面“截胡”他的客户,“这边更便宜”。

强大的历史惯性仍然盘踞在这里,牵扯着每一个想要逃脱复制命运、创造出自己语言的人。


周永久给油画体验者示范用笔。郑子愚摄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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