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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房子“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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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郑子愚 2023-03-21 09:58
摘要:有装备的老人们和年轻人一样,都很酷。

娜日沙走进94岁的李婆婆家,第一印象是整洁。书籍被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橱柜里的衣物叠得平平整整。

可这么爱干净的李婆婆,已有近半年没洗过澡了。

在她写给娜日沙的字条里,字里行间是对洗澡的渴望。此前多年,一直是儿子和保姆一同抬她出入浴缸。儿子过了70岁后,渐感体力不支。现在她需要“浴改淋”,重新设计卫生间动线。

娜日沙是上海方锡设计有限公司设计总监、第一医药商店养老生活馆创始人,业务涉及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她为李婆婆的家进行了模块化的“浴改淋”适老化改造。3天后,李婆婆在家人帮助下洗了个澡。

老人家中存在高差、洗澡如厕不便、不适宜的家具……使得家里也存在一定的危险因素,围绕老人的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迫在眉睫。今年全国两会上,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部长倪虹表示,住建部将持续推进老旧小区改造,其中就涉及适老化改造等。

上海自2012年起,连续八年开展困难老年人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到2020年底已完成8300户,目前仍在推进。2019年底,上海开始试点面向全体老年人的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工作。居住在本市的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只要登入“上海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服务平台”就能申请。符合一定条件的老年人,还能领取补贴。

有需求,也有政策支持,按理应该很容易推广。可在业内人士眼里,适老化改造的普及速度还是有点慢。这背后,有经济原因,有观念问题,还有市场本身的选择。


李婆婆的字条。受访者供图

跨不进的浴缸

第一次听到“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时,家住闵行区浦江镇的朱阿伯和何阿姨夫妻俩都没作声。

今年80岁的朱阿伯回想起1989年前后,大伙到附近澡堂子洗澡的场景。那年,自家刚装修完,他是亲友里第一个拥有浴缸的人。浴缸是淡绿色的,表面有烤漆质感,“这是享受生活。”当时在家就能享受泡澡的朱阿伯得意了好一阵。此后,家里未再大动。

这两年,即将步入80岁的何阿姨身体状态明显不如往年。朱阿伯发现妻子坐下后总会下意识地捶左膝和大腿,并要把手搓热放在膝盖上。这套动作在天寒或阴雨时更频繁。

以往的盛夏,何阿姨每天会洗澡2-3次,“可这两年,有点害怕洗澡。”她偶尔和丈夫诉苦。何阿姨身高155厘米,跨进外沿和她膝盖齐高的浴缸,越发费力了,“要这么扶着慢慢翻进去,有时候浴缸内壁也是滑的。不方便也不安全了。”

据国家卫健委,截至2021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67亿,预计到2035年左右将达到4亿。在“9073”养老服务格局下,目前有超过2亿的老年人选择在家自我照顾,但不少老人家中的环境存在危险因素。原国家卫生部公布的数据显示,我国每年有4000多万老年人至少发生1次跌倒,其中约一半发生在家中。

对于老人而言,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涵盖方方面面,小到加装报警器、小夜灯,大到“蹲改坐”“浴改淋”,再到全屋消除噪音、改造收纳空间、优化动线,都有着预防各种可能危险情况的意义。

娜日沙发现,来门店咨询和体验的人里,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其中不乏上了年纪的老夫妻相互搀扶而来。她认为,老人们渐渐度过了避讳说“老”的阶段。但提到改造,老人们总要等到身体有了断崖式的功能衰退才想到去做。在一些家庭,甚至是等到儿女们成了老年人,才能理解自己高龄父母的适老化需求。理想的状态是,“适老化改造最好能提前进入老人家里。”

2021年7月的一天,当女婿再次在饭桌上向二老介绍起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朱阿伯先表态了,要不请工人上门来看看,是否要把浴缸砸了。

难以促成的交易

何阿姨对女婿推荐的适老化改造有点心动,可细问得知,“浴改淋”加上一些其他的项目,总价要1万元。她觉得贵了。

女婿帮着夫妻俩提交适老化改造申请,二老符合补贴条件。不久后,社工和工人一同上门,介绍项目并测量起来。朱阿伯从房里拿出了1万元交到了他们手里,请他们尽快开工。朱阿伯对何阿姨说,不就是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嘛,“你要是摔了,就不是一两万元的事了。”

经过半个月的改造,“浴改淋”完成了。地板贴上了防滑瓷砖,湿区与干区设置了下水槽避免高差,并以浴帘作为隔断,何阿姨洗澡无需跨进跨出,还配置了洗浴椅,有高血压的朱阿伯可以坐着洗澡。二老十分满意。


朱阿伯家卫生间“浴改淋”后。郑子愚摄

闵行区浦江镇老龄办副主任金志华介绍,很多老人家里有改造的需求,但像朱阿伯这样爽快付款的老人不占多数。许多有意改造的老人在提到钱后便转了态度。

根据上海市民政局印发的《关于本市开展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试点的通知》,目前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的内容包括“浴改淋”、安装燃气警报器、无线声光门铃、智能感应灯等智能家居,以及老旧电气线路改造等局部或全屋适老化施工改造服务。老人可根据自身需求自由组合或按规定套餐内容提出申请。作为主要套餐之一,“浴改淋”价格在1万元左右。改造实施前需要老人们先行垫付,再根据相关政策给符合条件的老人返还补贴的金额,额度分别按照100%、80%、50%、40%进行补贴。

对于确实存在经济困难的老人,金志华会为老人们尽量争取补贴叠加,但即便如此,不愿意花钱进行适老化改造的还是大有人在。老人们有的勤俭节约大半辈子,不愿意把钱花在“时间用不长”的装修上;有的不舍得子女为他们花钱。还有过更极端的案例,前期沟通很顺利,临到付款时老人的子女却突然变卦。原来,返还的补贴最终会进入老人的银行卡,有垫付的子女担心老人不愿返还或偏心其他子女,难以把钱再要回来,导致改造搁置。

为了让更多老人能够享受到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带来的益处,有公益组织摸索出一套与政府、市场化力量结合的方法。受助对象多是未获得政府补贴的弱势老人。

上海联劝公益基金会秘书长郑依菁在项目过程中发现两个问题。第一,为已失能老人添置辅具的项目要比适老化改造项目容易筹钱。因为人们往往更在意眼前问题,对养老问题缺乏预见性。

第二,受助对象是孩子或非老年人的弱势群体的项目远比受助对象是老人的项目更容易筹得善款。这背后还是亟待改变的观念问题——重幼轻老。联劝公益想到的办法是通过家庭亲子公益活动来募集善款。

让老人们望而生畏的还有适老化产品的价格。位于南京路步行街的第一医药商店3楼设立提供适老化改造和辅具等线下体验的养老生活馆。其中一张具有适老化功能的椅子要数千元,有老年顾客看到价格后就离开了门店。娜日沙表示,这张椅子除了是针对老年人身体构造专门设计的以外,可以承受老人“扑通”一下坐下的冲击,还带了座椅旋转和卡锁的功能,便于家属或护工为老人护理,尤其是在浴室洗澡的时候,所以价格确实远高于一般的椅子。

把马桶垫高3厘米

作为从业人员,娜日沙常常思考,居家环境的适老化改造更偏向养老服务还是装修服务?显然,适老化改造提出了比装修服务更高的要求。

参与多次改造后,娜日沙整理出40多处要在适老化设计中观察老人的细节。比如询问老人的惯用手,据此调整扶手位置;上厕所时会不会有前倾的动作;在干湿分离区下水槽材料选用也要注意,盖板要用不导热且防霉防滑的材料,因为老人踏到金属板上,会感受冰冷的一下,那个瞬间会让人不适。

早些时候,她在为92岁徐婆婆家改造时,特地为老人调整了抽水马桶的坐高。找到娜日沙的是徐婆婆的孙女,孙女告诉娜日沙,祖母裹了小脚,出入浴室不便。娜日沙上门观察了徐婆婆的起居习惯,发现根据徐婆婆的身高以及裹小脚的情况,若在马桶常见的39厘米高度上再垫高3厘米,能为老人起身省去不少力。她还根据徐婆婆的惯用手,以及跟普通人不太一样的走路习惯,提出了全屋去高差、个性化加装扶手的设计。

然而由于老人意愿,实际施工中只改造了卧室和浴室,未改厨房。数月后,娜日沙回访时得知,老人在厨房摔了一跤。

许多人在接受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的过程中,都会考虑要改多少?全屋改造到底值不值得?在娜日沙看来,人在年轻时,是逐渐拓宽活动半径的过程,到老时活动范围则慢慢萎缩,从世界各地到仅在街区内活动,再到居家活动,最后也许只能卧床。可老人心里何尝不想再走得远一些。所以,为了尽可能延缓衰老,还是要鼓励老人活动,把老人力能所及的去处都进行改造。此外,也可以采用渐进式的改造方式,如3-5年改造一次,根据老人的生理变化进行微调。

80岁的计婆婆独住浦江镇东风村一套一上一下的自建屋里。她总是躲在玻璃移门后朝外张望,不曾想眼前的玻璃门下方的两节楼梯禁锢住她想外出的脚步。2021年一天,她从楼梯上摔下,幸好只是破了皮。

考虑到计婆婆的安全和舒适,家人把老人的卧室从二楼换到了一楼客厅,门也换成了能从外一眼看到内里的玻璃移门。同时也进行了居家环境适老化基础套餐的改造:马桶换上了智能马桶盖,一侧墙面安装了扶手;厨房安装了燃气报警器;老人耳聋严重,进门墙面安装了声光呼叫门铃……可即便如此,金志华上门时还是一眼看出了屋里需要进一步适老化改造的刚需。早年,因房屋地势低,为避免漫水将一楼地面整体抬高了约30厘米,这导致厕所、厨房与客厅,屋内与屋外都有了高度差,有绊倒的风险。金志华准备今年适当时再为计婆婆家优化调整下。


李婆婆家的厕所和客厅存在高差。郑子愚摄

在改造设计中,老人的个性化需求也是不容忽视的一环。娜日沙记得,李婆婆塞给她的字条里有一句:“前阳台顶看一下。”这个本是适老化改造以外的一项,却吸引了娜日沙的注意。前阳台是老人晾晒衣服的区域,顶部老式绿色雨棚损坏。每当下雨,就会发出“噼啪”的噪音,还会漏雨。即使衣服已经被保姆收下,腿脚不灵便的李婆婆总忍不住起身去瞅一眼,防止雨漏进屋内。这样的举动隐藏危险,但若放任漏雨,李婆婆又会沮丧。最后,娜日沙请师傅额外帮忙重装了雨棚,杜绝了漏水问题。


娜日沙查看漏雨的雨棚。受访者供图

当然,改造中受挫也时有发生。上海盛立公益基金会曾资助过一位有囤积癖的老人家里进行适老化改造。盛立公益秘书长吕海波介绍,改造前,老人家中的动线仅容一个人侧着身走过,横七竖八的堆积物让初次造访的人屡屡磕绊。他与施工方为老人重新设计了动线和收纳空间,并加装了扶手。

可没过多久,当吕海波再到那位老人家里时,原本的精心设计被打乱了,屋内空间闪回改造前的样子。甚至,新装的扶手成了墙面上凸起物,堆积物像是随时会倾倒的样子。吕海波为老人回到原来的状态而扼腕,他也总结,或许好的适老化改造还是根据老人现有的习惯保持功能,而不是站在中青年的立场去改变老人的行为。

3万亿的市场

郑依菁介绍,全屋适老化改造常常能带给一个家庭崭新的生活环境。

家住南昌路、76岁的王奶奶是王家的大姐,患有小儿麻痹症,长期卧床。未改造前,家里被杂物塞得满满当当,50平方米不到的屋子有三张床——二姐、小妹和四弟为了照顾大姐,她们会轮流住在这里。

缺乏安全扶手、大容量的收纳空间、无高差设计等,居家生活对他们来说变得异常艰难和痛苦。王奶奶不喜欢用尿罐,执意用厕所抽水马桶。由于“轮差”的关系,轮椅到不了几米以外的厕所。为了带大姐去趟卫生间,小妹要从大姐的背后架起她的两只胳膊,另一人在一旁帮忙抬,再转两个弯进卫生间。全程差不多有4米路,常把三人累出一身汗。小妹为了能架得动大姐,还定期去健身房健身。

2019年8月,王家在街道、联劝公益、施工单位等共同努力下完成了全屋适老化改造。房间有了合适的收纳区域,顺畅的动线,确保只需三姐弟其中一人就可以照顾王奶奶的起居。四姐弟的生活顿时有了新样式。


王家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前后。受访者供图

可像王家这样,一步到位且能让生活明显改善的全屋适老化改造占少数。从过往案例上看,卫生间“浴改淋”是适老化改造的主要项目。

娜日沙认为,政府推动的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项目在实事惠民的过程中,还能起到撬动行业市场化运作的作用,是当前解决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速率低的办法。“浴改淋”可以被看作是一个门把手、一种科普,它让人们能够看到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带来的实际益处。

在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行业里,一直流传着“3万亿”这个数字。业内人士根据2013年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加快发展养老服务业的若干意见》中数据计算,到2020年有2.43亿60周岁以上的老人。根据“9073”养老格局,有2.187亿老人需要对住宅进行适老化改造,如果两位老人一间住宅,改造一间住宅的平均价格按3万元计算,仅住宅内部适老化改造的直接市场份额会达到3.3万亿元。而到了2025年,60岁以上的老人数量超过3亿,这也意味着,预估的市场份额还会上涨。

这样的市场,却还未吸引到足够多的人。

吕海波与施工方交流时发现,因为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设计要根据不同房型一户一案,能做好适老化改造项目的项目经理,得具备与老人好好沟通的耐心和能力,有设身处地为老人思考的善心和共情能力,和经得起老人和家属们验收的业务能力。

但这样的人才同样能够完成流水为数百万元的大项目。比如新建的养老机构,按照一套设计图纸批量建造即可,成本、工期、人员都容易控制。目前,有人愿意劳心劳力改造这类小几万元的项目,大多是看在吕海波他们是公益人的份上。

最近,到养老生活馆来体验的老人们开始多了起来。娜日沙分析,因为疫情居家的缘故,老人及其子女在家中相处的时间多了,这势必会让一部分人重新审视健康和生活环境的现状,有些家中存在障碍的就需要改变,这或许会引导社会观念和习惯的变化。

娜日沙希望2023年是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开始井喷的一年。

有些老人试过了那张标价数千元的椅子,觉得还挺方便。娜日沙会告诉顾客,这些仪器不应该被称为辅具,而更应该叫作装备。称呼的差异不是偷换概念,而是表达美好意愿。比方说,年轻人去登山、滑雪,一定买齐装备,并不会因为一年只用一次就不买了。因为,年轻人除了考虑安全因素以外,还考虑这样的装备很酷。放在老人身上也是如此,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的种种细节,与其说给老人们改造成辅具,不如说给老人们“搞点装备”。有装备的老人们和年轻人一样,都很酷。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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