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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声机】新冠高危人群中,一对老年母女的过峰“收官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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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23-01-27 16:39
摘要:新冠感染已经降级为“乙类乙管”。但对于像我家这样有高危人群的家庭而言,防疫尺度依旧难以把握。

这是杨阿水(化名)的外婆79年生涯中第一次独自过春节。用外婆的话说:“可能比得一次新冠还难受。”

但外婆的这种假设,在杨阿水妈妈程小唱听来,是绝对的禁忌。“你是心衰患者,没有‘阳’,就是我两个月守在你家中最大的成就和功劳!”除夕夜,程小唱在电话里一板一眼地对自己母亲说。

按照原定计划,还没有感染新冠的程小唱本应该留守外婆家中过年;已经“阳康”的杨阿水和她父亲则留在家中过年,两边互不通往来,打好过峰后的“收官战”。

但是外婆和母亲一触即发的矛盾,却让原本的格局彻底打乱。杨阿水觉得家中原本一些微不足道的裂缝,正在这个特殊的春节被放大。

讲述人:杨阿水     职业 :媒体工作者     年龄:31岁

1 除夕前一天,我妈“负气”离开外婆家

除夕前一天,我妈拉着她去我外婆家的红色行李箱回来了,一脸疲惫。她瘫在靠着阳光的沙发下,依旧意难平,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我看看离开了我,她究竟能不能保持不感染的纪录!”在这句话里,我听出了怨愤,还夹杂着隐约的无奈和不甘。显然,她们在分别前并不愉快。

这应该是我妈自去年感染高峰后的一个月里第一次出门。之前她一直困守在外婆家,目的只有一个,确保基础病缠身的外婆能够在新冠感染高峰期平安。

杨阿水外婆的家。 

那天我妈刚走没到半个小时,外婆就决定“反叛”我妈的嘱咐一回,出门一趟。她学着我妈妈这两个月去地下车库拿生活物资的样子,戴好手套、N95口罩,口袋里还揣了一瓶小酒精,摇摇晃晃按下电梯,走到楼下自行车棚。

楼下停着她已闲置2个月的电动三轮车,这是她以前出门的“拐杖”——自从七八年前她装了人工关节后,原本就因为心衰走路吃力的她,愈发走不动了。

而这辆电动三轮车能让一直独居的她独立去往小区里一些更远的地方,比如几百米外的小超市,这也是她不用完全依赖女儿们的底气。但是这几个月,这辆电动车被一条棉毯盖住,积上了厚厚的灰,也意味着她和外界的唯一通道关闭了。

“你帮我看看,我那个电动车还停在那里吗?我怎么看不到了?”过去两个月,我总在电话里听到我外婆反复向我妈确认。外婆身高不到1米5,从窗边望出去的视觉盲区很多。

“车好好停着呢,你放心。”这是我妈刚开始几次耐心的回答。

但是去年12月中下旬以后,外婆因为担心电瓶车长期不充电会坏掉,就总想让家里人帮她充电,这个举动在我妈看来就是“不可理喻”。

“现在是感染高峰,你又不能出门,关心一辆破车干什么?多出去一趟就多一分危险。”我妈慢慢失去了耐心。

杨阿水的外婆和妈妈每天都要拿家中的两个电子体温计测好几次体温。 

这或许也为她们两代人的观念冲突埋下了伏笔:外公20年前去世后,我外婆一直独居。虽然后来冠心病、骨折、肾功能严重受损等疾病都找上了门来,但她一直坚持不和女儿们同住,因为在她看来,维持自己独立、有尊严的生活是天大的事情。

而对我妈来说,看过了关于新冠感染的无数科普文章、咨询过不少医生后,她坚信,这次疫情高峰对我外婆而言就是“渡劫”,她必须去捍卫她的生命。

于是在12月初,我妈在我外婆的半推半就下,带着不多的行李搬进了外婆家。与此同时,在上海的我开始往外婆家疯狂投递物资:退烧药、制氧仪、血氧饱和度检测仪、N95口罩、预防中药方……那段时间,我们一家人都挺压抑的,好像在迎接一种未可知的命运。

杨阿水的妈妈记录在外婆家的非常生活。

2 独居老人的生活被进击的家庭防疫“打乱了”

我妈和外婆一起住的前几个礼拜,是一派岁月静好。我妈网购食品、药品,每天定时帮外婆遛狗、做饭、倒洗脚水。我妈甚至对我说:“我很珍惜现在的时间,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和你外婆住在一起。”

但矛盾很快随着感染高峰来了:我妈想把外婆的家打造成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她不允许外婆和外界有任何接触,哪怕是在阳台上晒晒太阳,也要戴着口罩。每天开门的次数,都在我妈的精确计算之中,而且需要严格遵循“非必要不开门”的政策。也正是因此,我依旧还在上班的小姨,因被认为每天接触人过多,被排除在了探视名单以外。因为担心出门遛狗的风险,我妈把外婆养的小狗也送去了已经“阳康”的我爸那儿。从此,母女俩在一个7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里开始了大眼瞪小眼的“极限生活挑战”。

又过了段时间,外婆对门的邻居“阳”了,家庭防疫政策进一步收紧。我妈干脆杜绝开门,让我爸自制了一个吊篮,她通过拉绳,把必要的防疫物资从楼下直接通过窗户吊到三楼家中;但凡有人敲门时外婆走出房门或者不戴口罩,我妈就会厉声喝止;每天天还没亮,我妈会去地下车库拿已经静置了很多天的物资,在她看来,这时候空气经过一天的稀释,是病毒浓度最低的时候。还有一段时间,因为被严格控制采买食品的流入,外婆甚至好几天都吃不上绿叶菜。

杨阿水妈妈给外婆在家煮的预防风寒的中草药。

但在我外婆看来,这样压抑憋屈的生活,实在没滋味。终于有一天,她喊来了我刚刚“阳康”的小姨,想让她带走些自己亲手做的腌制食品。当我外婆拿着装了食物的布袋子靠近家门时,被我妈一把喝住,问清缘由后,她收缴了那个布袋子,埋怨外婆:“分不清轻重!”

从此家中的氛围变得越来越奇怪:外婆越睡越早,有时五六点吃了晚饭就上床了,她还告诫我妈不要发出响动;而我妈也觉得生活作息被打乱,外婆总是在白天和老姐妹们一个接着一个打电话,中午也不停歇,让她无法午休,晚上却又要蹑手蹑脚陪着她早睡……

但那段时间,也是我妈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外婆的生活。有一天,她感慨地对我说:“我发现你外婆从房间到厨房去烧一壶水,几十步路走过去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到了厨房,拎壶水也成了难事。她身边真的需要贴身照顾的人了。”

然而在我外婆看来,故事却是另一个版本:她现在完全没有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两个女儿只需要外出帮她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她可以呆在家里不出门,不需要人照顾。就比如说她有一天在卫生间摔了一跤,不是因为她真的站不稳,而是我妈洗漱时把地面弄得太湿了。

我妈完全不能认同外婆的想法,她认为自己是老人和外界病毒的一道有力防线,“我去接外面来的物资,把它们消杀好,你外婆的风险就会小很多。”她解释。在那段时间里,我妈好几次问过当地医院在感染后是否有床位住院、是否有新冠抗病毒药的储备,回复都不乐观。甚至有一位医生提醒她,外婆目前有严重的肾脏受损,她不太适合服用治疗新冠的小分子药。

因为长期封闭在家,我妈的焦虑情绪达到了顶峰,她甚至会在和外婆有矛盾时,跑到阳台上大声喊叫、唱歌,发泄积郁……我妈向小姨求助,希望她能够来顶替自己照顾外婆几天。但俩人并未达成一致,在小姨的理解中,外婆并没有达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而她的工作也走不开。于是战火又烧到了小姨身上,外婆出于对小女儿的维护和体谅,决定一视同仁,在新年前对我妈下了逐客令:“你们谁都不用来贴身照顾我,我可以自己生活!”

自我封闭时期,杨阿水妈妈最轻松的时刻就是戴着口罩在窗边透口气。

3 我妈离开后,外婆的生活好像也难回以前

我妈离开后的第二天就是除夕夜了。往年除夕外婆都会到两个女儿家里过年,但是今年,却没有人敢提出这样的邀请——大家“阳康”后每天都在和外界接触,对没打过一针疫苗的外婆而言,很难保证万无一失。

更重要的是,在经过一个多月的自我封闭后,外婆对外面的世界也有了防御机制。当我提议除夕戴着口罩去看看她时,她忙说:“别来了,我还是有点怕的。”

那几天,外婆收到了一个消息,一位熟人在除夕前两天刚刚被感染,这让她稍微松弛了一点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

除夕当天,我躲在房间里给外婆打电话。她在电话里没精打采对我说:中午只喝了燕麦粥,家里冰箱的肉菜,什么都不想吃,似乎也在暗暗埋怨着我妈。但临近挂电话时,外婆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妈心情好点了吧?”

那天晚上,我把一些零嘴点心去掉外包装后,把小包装重新消毒装袋,让我爸带去了外婆家,挂在门把手上,算是有些牵强的“拜年”。这个新年,一切外包装精美的礼盒,都成了需要帮外婆提前“排雷”的危险因素。我甚至想过,把冷链的食品煮熟了再给外婆送过去,但无奈外婆爱吃的点心大多是虾仁馄饨一类汤汤水水的,所以冷冻食品究竟是“送还是不送”,一度成了我纠结的事。

杨阿水给外婆重新消毒包装后的零食。

其实从科学防疫的角度而言,我明白这些行为有些小题大做了。新冠感染已经降级为“乙类乙管”,应对措施都已经越来越明朗。但对于像我家这样有高危人群的家庭而言,防疫尺度依旧难以把握。

新年的这几天,外婆每天都会在微信上给我转发好几个祝福视频,我知道她很想找人聊天,但又不好意思提出来。我每天和外婆视频通话,想着创造一些话题,让她能释怀片刻。我把镜头对准了这两个月一直寄养在我家的小狗乐乐。然而乐乐却不是配合的好演员,外婆在电话那头拼命喊着“乐乐,乐乐!”小狗却自顾自地玩耍,外婆更失落了。

有一次,外婆忽然在微信视频里感慨了一句:“又是新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你再有30年也要退休了……”我听了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能感受到外婆情绪的低落。

我外婆在独自过春节的这几天也变得很焦虑,似乎比我妈在家时更加不安了。我常年负责给她买心脏保健品辅酶Q10,这几天她发现就剩下最后一瓶了,就催促我再买。但因为平台迟迟不发货,她又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她还正告我:“如果下次新的感染高峰要来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向她复述今天和哪位医生聊了天,得到的信息是医院床位已经不紧张了,特效药储备也不紧张了。外婆听到这类消息时,总是会追问我更多细节。

每次我和外婆通话时,我妈都会假装无意凑过来。有时听到电话那头外婆在打喷嚏,她会立即示意我问问外婆有没有感冒。大年初三傍晚,我妈忽然接过我的电话,说要和外婆说几句。

开场白依旧是双方都不让步的倔强。“这几天我不在,感觉怎么样呀?”我妈挑衅发问。

“感觉很不错!”外婆不甘示弱。

紧接着她们又舌战了几个回合。忽然我妈问了句:“这几天那么重的洗脚水,你自己是怎么倒的?”

沉默片刻后,我妈开始流眼泪了。电话那头,外婆也哭了……但我断定,两个人这番互诉衷肠后,那阵子别扭劲儿过了,都会舒坦不少。

果然,接下来几天,外婆在微信语音里说话精神好了不少。但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个问题,等到下一个疫情高峰来临时,我妈该不该再去外婆家和她同住?这些天,我妈好不容易走出了自我封闭的怪圈,也敢去小区里遛狗、和快递员接触了。但是一旦回到外婆家,她很有可能退回到零社交状态,原本的矛盾,也很有可能再度上演。

杨阿水妈妈回自己家后,情绪好了不少。

而现在外婆独居的艰难也展现无遗。年初五那天,我爸去给外婆送蔬菜水果,发现无论怎么敲门、呼叫,外婆都没有应答,那十多分钟里,一家人慌成一团,忽然外婆回电话了,说自己在阳台晒衣服没听到。

我妈又提出了新的想法:要不先在外婆家安上几个摄像头。但是安在哪些位置又成了问题,比如涉及隐私的卧室,也是老人容易发生风险的区域,究竟应不应该安?

一场新冠高危人群家庭保卫战,让我们对一直独居的外婆每天所面临的风险,有了前所未有的认知。

不过这几天,我妈亲历了外面的世界后,发现已经安全了很多,她向外婆倡议:“等过了新年,我来带你去小区里晒晒太阳,让小狗也来。我们一步步来,小马过河,试试深浅再说。”她说。

“对,老妈这么多病都扛过来了,这点风浪有什么?”母女俩开始互相宽慰。尽管她们都还不能确定,过年后的某一天究竟是哪天。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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