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的效果逐渐消失。一片黑暗之中，王十七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以完全失重的状态漂浮于空中。最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十分嘈杂吵闹，渐渐地远方出现了一个很小的白点。

起初，他想远离那个白点，它太亮了，有些刺眼。但好奇心驱使他不断靠近，白点逐渐膨胀，他终于看清，这是一扇窗户，透着强烈的光。

他走进那片光亮，突然之间，意识坠入身体。ICU病房里，仪器滴答作响，呼吸机紧压在口腔之中，他觉得喘气困难，本能地想要对抗。这时候，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

“活过来了。”王十七对自己说。

经历了长达8个小时的人工心脏装置手术后，他苏醒过来，看向自己插满了各种导管的身体。其中有一根细线从腹部的左侧导出，连着一个长方体状的控制器和两块电池。

此刻，那颗曾经重度衰竭的心脏在金属磁悬浮血泵的作用下，依靠电力运转，重新向全身输送血液。生命的韵律再次跃动起来，尽管不再伴随强劲的心跳。

心衰袭来

很多人是在第五季《脱口秀大会》舞台上认识王十七的。当时，他敞开自己穿着的马甲，向大家展示自己的“人工心脏”。这颗机械之心，他等了整整17年。

王十七的本名叫王洋洋，曾是一名沈阳的高中数学老师。

刚成为老师那年，王十七担任班主任。学校运动会上，拔河比赛时自己班的学生和隔壁班同学因为比赛输赢起了冲突。

“学生们人多，推推搡搡要打起来，我当时确实胸口有点不舒服，也打算吓唬吓唬他们，就赶紧说老师受不了了，想不到我说完真倒下去了。”王十七回忆道。

在此之前，他曾经在体检中发现过一些端倪，但因为没什么明显症状，自己没太当回事。

2007年暑假，王十七前往北京、浙江多家医院就医检查，最终确诊为“扩张型心肌病”，并由此引发心力衰竭。

“心脏对于人体来说，相当于汽车上的发动机。如果一个人的身体正常情况需要2.0排量的发动机推动，在生病的状态下，心脏功能减弱，这台发动机的排量降到1.0甚至更低，车自然就开不动了。对于人来说，心脏一旦不给力，就会胸闷气喘，活动能力明显减弱。”浙江省人民医院心胸外科主任崔勇介绍。

心衰被称为“心脏病中的癌症”，是全球医学的重大挑战。几乎所有的心脏病最终都会发展为心衰。终末期心衰病人此前或许是因为心肌病、冠心病或是瓣膜出了问题。一旦发生心衰，经诊断后5年内死亡率达50%。

2007年，王十七得到的治疗方案是，“不建议做手术”。在当时，对他这样的患者来说，唯一的治疗方案是心脏移植手术。即便现代医学已经取得长足发展，但面对每年大量的心衰患者，心脏器官捐献的资源远远无法满足需要。

“保守估计，中国有500万以上的心衰人群。但每年实施的心脏移植手术不超过1000例，杯水车薪。如果我们以心脏移植来解决心衰的问题，就好比用买彩票中奖来解决贫困问题。”崔勇说。

为了维持生命，王十七不得不严格遵循极端保守的生活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心脏：不能熬夜、不能喝酒、不能打球……远离一切有可能刺激心脏的事物，每3个月必须去医院做心脏检查。即便如此，他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生危险。

这样谨慎严苛的生活持续两年后，因为身体的缘故，王十七结束了婚姻。“对方也感觉看不到希望，谁愿意嫁给一个永远背着‘定时炸弹’的人呢？”他理解这种选择。求医几年依然无解的病情，任谁都会感到崩溃。

他感到绝望，开始自暴自弃。到处玩，喝酒、打球、旅游，也不再去医院检查了，甚至停了两种药。“当时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了，与其如此，不如潇洒几年。”王十七说。

王十七在接受治疗期间（受访者供图）

很快，脆弱的心脏开始发出危险警报。

有天晚上，王十七在睡梦中感到无法呼吸。“就像嘴上被糊了一层塑料袋，吸不进来气。这时候大脑会主动唤醒你，指尖和脚尖开始发凉，凉意一点点往身体蔓延。”他感到无比紧张，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他想到了死亡。

求生欲被瞬间激发，他尝试自救。无法吸气就尽量闭气，不再往外吐气。依靠憋气鼓起肺部顶到心脏，衰弱的心脏得以复苏，最终捡回一条命。

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后，得出的结论并不意外：病情正在严重恶化。“你的指标怎么变化这么大，心脏几乎不跳了。”医生的话反复敲打着他早已疲惫的心。

走出医院已是傍晚，王十七独自走向沈阳最大的商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都健健康康。为什么偏偏是我得病，为什么我的生命就快要结束了”。他大哭了一场。原本以为自己潇洒几年可以放弃生命，但此刻却开始舍不得这个世界了。

从那之后，王十七振作起来，重新对自己严格要求，健康作息、定期检查、控制病情。他开始努力工作，换了房、买了车。他攒下一笔钱，为未来的手术做准备，或者，替母亲留些养老金。

绝处逢生

2019年8月，王十七再次晕倒了。病情进一步恶化，“那时候转氨酶指标到了2500，肝脏基本不工作了。打了护肝的药之后，双腿肿成原来的两倍粗，鞋也穿不了。”

伴随着治疗期间的极大痛苦，他再次想到要放弃，这意味着主动选择走向死亡，医院要求必须家属到场。

王十七记得，母亲来医院的那天，为减少痛苦，他接受了吗啡的注射。世界开始变成二维平面，在眼前一页一页缓慢翻动。“我妈走进来开始求我，她说‘妈不想让你走，你再尽力一回，否则你死了妈第二天就死了’。”

在母亲的哀求下，王十七坐着救护车从沈阳前往北京，寻找最后的一线生机。从沈阳开到北京近6个小时，躺在车里的王十七心率高达150至180次/分，他看着头顶的路灯不断向后倒退，像是进入了时光隧道。

刚进医院时，痛苦依然挥之不去。希望在半个多月后出现。2019年，我国已经开始全磁悬浮人工心脏的临床试验，医生向王十七推荐了这项技术产品。

那是一个金属制成的血泵，安装在心尖上，替代不再有力气收缩舒张的心脏进行机械泵血。研发人员把那一颗只有怀表大小的人工心脏摔在桌子上，无论怎么摔，它都能保持稳定旋转。

“这太神奇了”。王十七一下被科技的力量征服，发出感慨。

人工心脏设备示意图（受访者供图）

“我没有时间了，9月24日知道了这个方案，9月29日就实施了手术。”原本以为自己进入生命倒计时的王十七，决定接受人工心脏手术，成为中国首批全磁悬浮人工心脏植入患者之一。

“手术成功的概率是85%，但如果不做这个手术，死亡的概率是100%。”在等待手术的那5天里，王十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又看了一遍自己最喜欢的脱口秀专场，戴夫·查普尔的《一笑置之》。

手术持续了8个小时。需要从胸部正中竖直切开，打开胸腔，移开肋骨，在心脏下方的心尖部位放入血泵，并进行缝合。

“就是这么个小东西，一旦转起来后，1分钟正常可以向外泵出4升以上血液，替代一个成年人的心脏工作。这个人就可以活了。”崔勇说。

手术最为核心的部分在于血泵的安装。替代心脏工作的血泵一端连接心脏，另一端通过一根人造血管缝合在大动脉上。机械动力替代心脏收缩吸出血液后，再泵出输送至全身。“人工心脏的主泵头塞在心尖的位置，通过转子运转进行泵血，所以找准这个位置特别关键。要保证血流的畅通无阻，一旦位置有所偏差，出口就不通畅了。”崔勇解释。

王十七的手术很顺利。不再时常感到憋气，能够轻松的呼吸。因为那个在心尖不断运转的血泵，他再次享受到生命的自如与畅快。

“中国心”

很长一段时间里，崔勇觉得，在国内为心衰患者安装人工心脏仍是“天上月”，看得见摸不着。

2010年至2012年，崔勇曾赴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心脏中心进行高级临床进修。“那时候，这个中心每年要完成30到50例人工心脏的植入手术。但国外当时使用的人工心脏主流产品是HeartMate一代与二代，机器放在身体里的体积还是很大的。”崔勇记得。

人工心脏器械展示品。李楚悦 摄

人工心脏的学名是“心室辅助装置”（简称VAD），是一种用于部分或全部替代心脏完成泵血功能、维持人体血液循环的机电一体化装置。在全球医学器械领域，人工心脏的研发经过几次技术更迭。

早期的人工心脏采用一个橡胶囊模仿心脏的收缩、舒张动作，称为搏动式人工心脏。现代人工心脏革命性地改变了设计理念，不再模仿心脏的动作，而是直接追求心脏的泵血功能，由此催生了旋转式人工心脏。这种技术可根据转子支承方式划分成滑动轴承、流体动力悬浮、全磁悬浮三类。

其中的全磁悬浮类人工心脏产品，不再需要轴承，依靠磁力作用，血泵内的转子可以稳定悬浮和转动，避免血液成分破坏。而且血液可以在泵内无约束的流动，基本解决了泵内血栓的问题，防止中风的发生，有效提高了患者生活质量。

大约5年前，崔勇听闻国内有厂家开始做这种器械，也一直关注临床试验的进展。2017年时，同心医疗的慈孚VAD与美国雅培公司的HeartMate3，是全球仅有的两种采用最新一代全磁悬浮技术路线的人工心脏产品。前者是由国内团队自主研发的技术产品。

2021年11月25日，同心医疗研发的慈孚VAD获得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上市。这是我国首个获批的拥有完备自主知识产权的国产人工心脏。目前，除了同心医疗之外，重庆永仁心、航天泰心的人工心脏产品也成功获批上市。

随着技术的发展，手术也得以采用微创方式进行。崔勇本就是擅长微创手术的专家，在他主刀的心脏手术中，70%是通过微创方式完成的。在崔勇成功主刀的3例手术中，有2例是微创手术，这也是目前国内最早的、独有的2例。

“我们所有的心脏手术，最经典的方法是正中开胸，切口从病人脖子下方一点点一直往前，直到肚脐上5厘米。这是一个长度大约20多厘米的竖直切口。然后锯断、撑开胸骨，才能在心脏上实施手术。这是延续几十年的传统方法。比如，心脏移植就只能这么做，因为要把原来心脏切掉，再把新的心脏装进去。但随着这些年的技术发展，有些手术可以通过小切口完成。”崔勇解释道。

他主刀植入人工心脏的第二例病人，6年前曾经因心脏瓣膜疾病经历过一次正中开胸手术，再次发生心衰后，崔勇在他的左前胸和右前胸分别开了一个五六厘米的刀口，通过在肋骨之间的间隙进行手术，不必锯断骨头就能完成人工心脏的嵌入缝合。

“因为切口小，恢复也相对更快。一个月不到，他就打算出院了。”崔勇说。

以微创方法植入人工心脏的刀口示意图（受访者供图）

与“心”共存

在王十七的胸腔里，人工心脏已工作超过3年，生活的大部分恢复如常。脱口秀的舞台上，王十七经常拿自己的人工心脏调侃：“有人发来鼓励说‘加油，活下去’，我说加什么油，我是充电的，绿色新能源懂不懂？”

但在舞台下，与“心”共存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人工心脏依靠电池供应能源，每块电池需要2小时才能充满，储电量最多维持机械8小时运转。每8小时，王十七都需要给自己的机械之心换上新电池维持运转。“我现在每天的睡眠肯定是8小时，非常规律。”他说。

无论走到哪儿，他都会下意识地寻找电源，对于人工心脏的使用者来说，那是生命之源。保护好电池和控制器，等同于保护好心脏。

除了保护好这颗机械之心，与之共存是所有人工心脏使用者余生始终要面对的事。

因为从胸腔延伸至体外的导线使患者在身体上始终存在创面，需要每天进行维护。王十七经常走南闯北演出，一出门就是1个月，在这期间他必须带上相应天数的药包，每天进行创口清洁与护理。

“从技术角度来说，未来人工心脏的发展趋势正朝着无线化、微型化和智能化的方向继续探索。”同心医疗中国区总裁陆诚捷介绍。

在与机械之心共存的过程中，更艰难的或许是心理创面的护理。

“就像有些人手术之后，发现自己腿没了，我是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个机器，这种体验是类似的。”刚刚完成手术的那段时间，王十七经常看着自己肚皮上露出的那截电线。

第一次带着人工心脏去讲脱口秀时，他习惯性地把它藏在衣服里。

由于全磁悬浮人工心脏靠磁力驱动，磁场会干扰血泵运转。王十七必须远离电磁炉，也无法走进安检门。而且，他也不再有机会乘坐飞机了，因为起降时的磁场干扰同样会扰乱“心性”。

他特制了好多件背心，口袋要大，大到足以藏好似乎不应出现的控制器和电池。那时候，他已经写了些关于手术和人工心脏的段子，但始终没有勇气讲出来。

“控制不了。我知道这个经历很重要，故事也不错，但当时无法驾驭它，提到它就会胆怯。”王十七回忆道。

“但我们努力活过来，带上机器活下去，不就是为了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他开始不断逼迫自己去直面这段经历与身体发生改变的事实，“肯定有痛苦的部分，但我感觉自己还没看开。就像在黑暗里走楼梯，一定要走进去，不断重新回到那个时刻，才能真正克服这种恐惧”。

借助这种心理脱敏机制，他反反复复地讲述自己经历，把讲脱口秀视为某种心理辅导，进行自我疗愈，也让更多人了解了人工心脏。

现在，他已足够有勇气站在舞台上，敞开衣襟。那不再是他想要掩盖的东西了。

王十七在脱口秀演出现场 李楚悦 摄

“我想用脱口秀的方式，让一些人在痛苦的时候能够找到一块休息的礁石。”王十七说。

他的经历为不少患有类似疾病的观众带来希望。有人在社交平台上给他发私信，那通常是他们因为病痛绝望到想要放弃的时刻。他会逐条认真回复，用自己的经历鼓励他们坚持治疗，相信医学与科技。

现在，“已经有患者开始主动打听这项手术了。”王十七说，“让更多人知道这项技术，能够有机会活下来，这件事带给我的满足感，比凭借脱口秀挣钱要高得多。”

在同心医疗人工心脏产品的数据统计中，从临床试验阶段至今，已有60多例患者通过植入人工心脏而延续生命。在这些心衰病人中，有人成功度过了过渡期，等来了合适的心脏供体移植；有极少数幸运儿的心脏甚至重新恢复了有力的跳动，成功摘下辅助装置……

2022年，王十七带着那颗机械之心，在全国各地演出自己的脱口秀专场《方心未艾》。

聚光灯下，王十七回忆起自己进手术室前的场景。他发现自己离死亡最近的时刻，最遗憾的事是跟母亲表达的爱太少了。“手术前要吃一小粒药，吃完之后我还能说话，但我自己没有意识表达了什么。后来我妈告诉我，我跟她说，我特别舍不得她，抱着她的脸颊亲了亲。”

“对我来说，生命中许多事情的价值重新排序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