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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艺只是“大广告”,脱口秀的未来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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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李楚悦 2023-01-02 07:01
摘要:“火了”的脱口秀,正在面临新的挑战与选择。

或许你已发现, 看脱口秀的人和讲脱口秀的人越来越多。

这项起源于英国、盛行于美国的语言类艺术,正在中国迅速生长。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布的《2021全国演出市场年度报告》显示,2021年脱口秀线下演出观众超过350万人次,票房近4亿元。

在国内,大多数人习惯称呼这个行当为“脱口秀”。这是个误会。

脱口秀(talk show)指的是电视里主持人和嘉宾的对谈节目。而那群站在高脚凳前,对着话筒滔滔不绝,想要逗笑你的人更准确的身份是单口喜剧(stand-up comedy)演员。

误会的造成或许并非偶然。起源于线下的单口喜剧在国内普及,很大程度上倚靠了电视和网络综艺。作为一剂强力催化剂,线上爆炸式的传播能量促使这个新兴的喜剧形式迅速出圈,并迅速反哺线下的演出市场的生长。

正因如此,这个在美国小酒吧里匍匐前进了百年的行当,在中国只花了十年左右就建立起规模可观的市场。

不过,新的问题很快出现:“好笑”,开始变得不那么容易。与此同时,面对瞬时涌入的流量,行业需要开始思考更多“好笑”之外的事。“火了”的脱口秀,正在面临新的挑战与选择。

从综艺出发

有一阵,脱口秀演员赵有成觉得自己真的讲不下去了。“脱口秀是这样一个东西,用讲笑话的方式轻松自然地表达一些观点,但是那段时间变成了讲笑话,为了逗笑去逗笑。”赵有成回忆道。

当创意和灵感在聚光灯下被极速消耗,枯竭感很快到来。没有表达欲,成为脱口秀演员的致命时刻。“不知道为啥讲,突然就忘了为什么做这个。”出去演出时,会有粉丝要求合影、表达喜欢,赵有成觉得自己快要迷失于只是讲笑话带来的笑声与掌声。

他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刚刚接触脱口秀时的状态。2017年,在哈尔滨读大学的赵有成周末会飞到上海来看脱口秀,回程买凌晨起飞的机票,落地正好早上七八点钟,坐车到学校还能赶上第一节课。

大学毕业后,赵有成开始兼职讲脱口秀,通常清晨出门工作,下午写脱口秀的稿子,晚上去赶“开放麦”(演员练习、打磨段子的场所,多在小酒吧小剧场)。

他记得自己为了讲脱口秀,现学了骑自行车。“为了去赶场演出,必须要学会自行车。那时候脱口秀演员穷,观众也没什么钱,每次一散场(共享)自行车就没了,观众全骑走了。但大家就是这么过来的,很快乐也特别充实。”

赵有成演出现场(受访者供图)

赵有成的前辈们,国内最早那批脱口秀演员们经历过更为艰难的时刻。

2022年12月,笑果文化和人民网上海频道联合出品的纪录片《“见笑” ——笑有引力》上线。这部回溯记录行业成长的影片里,脱口秀演员周奇墨回忆,2015年时,自己只能在电影院里等影片结束散场前的空隙,请求观众留下来听他表演。长沙笑嘛俱乐部的主理人伟大爷,起初在洗浴中心讲过脱口秀……

短短数年,这些都已化作笑谈。借力综艺传播迅速出圈的脱口秀,让许多人有了迅速成名、获得财富的机会。但一夜成名的故事下一章,常常是流星坠落。观众遗憾感慨,有些演员本身很有才华,但火了之后却没有以往那么好笑了。

“没有生活,跟观众距离就变远了,用行业内的话说,就是没有办法跟观众产生情感链接了。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无论如何不要觉得自己是个明星艺人。一旦有这样的想法,你的创作就死了。”喜剧编剧穷小疯说。他又笑着自嘲:“可能是我一直没红,才能坦然地说出这种话。”

广东人穷小疯的喜剧启蒙来自粤语脱口秀“栋笃笑”,但真正走向喜剧行业,是从给一档叫《今晚80后脱口秀》(以下简称《今晚80后》)电视综艺投稿开始。

这档2012年在东方卫视开播的周播节目被视为国内脱口秀综艺的起点,尽管节目的核心演员是说相声出身的王自健。

每期节目里,王自健都会用讲段子的方式解读社会热点、新闻事件,轻松俏皮的语言风格吸引了许多观众,尤其是年轻人。《今晚80后》的播出时间在晚上11点半,但收视率很快攀升至全国第二,一度成为与黄金档冠名价格相当的深夜节目。

为了保证节目段子的数量与质量,节目组向社会公开征集内容。全国各地的脱口秀爱好者开始向节目组投稿。其中有两个叫“蛋蛋”和“建国”的,后来成了节目常驻嘉宾。蛋蛋后来被更多人记住时,叫李诞。

社交媒体刚兴起那几年,有不少人在互联网上创作幽默段子。一个段子少则50字,长不过100字。把原本发在网上的段子投稿给节目组,获得征用,就按梗计算稿费。

要写出一个段子并不容易。“有灵感的时候,其实就是一分钟的事情,但很多时候酝酿一晚上就是想不出来。”穷小疯说。

对于新人来说,投稿的命中率并不高,报酬微薄,但那种成就感无可替代。更重要的是,喜欢喜剧的人开始彼此连接。今天活跃在公众视野里的许多资深脱口秀演员都有给《今晚80后》投稿的经历。也是从那时起,通过这档综艺,脱口秀行业资源开始逐渐向上海聚集。

2014年,《今晚80后》开播两年后,总导演叶烽带领节目班底计划筹备笑果文化。为了迅速充实力量,南下挖了一批脱口秀演员到上海,穷小疯是其中之一。

随后的几年里,笑果文化接连推出了多档喜剧综艺。这项西方舶来的语言表演艺术开始通过电视屏幕,而非剧院舞台,走向中国观众。

笑声频频响起,“脱口秀”这个名称习非成是,成为行业的主流称呼。

笑声方法论

笑果文化办公楼四楼,最里面的那间会议室并不十分整洁,白板上字迹并没有擦干净,桌上甚至放着试图给外卖加点滋味的酱油瓶。往年录制《脱口秀大会》时,总导演、总编剧会坐在长桌的一侧,等候每一位演员挨个进来讨论段子。

这是脱口秀行业里的“读稿会制度”。如果在读稿会上没有引发笑声,压力会瞬时到来。有人模仿过李诞在读稿会上的状态——拍着自己的头说,“快,快,就这样,下一个”。

开读稿会时,李诞形容自己“常常是不耐烦的”,但他将这个制度视为所有节目的心脏。


读稿会 (受访者供图)

“李诞这个人最重要的作品肯定不是哪档节目,哪场秀,或者哪本书,而是我在笑果文化内部建立的读稿会的文化和制度,读稿会的气氛,方法和大家在里面同心协作的精神气质。”李诞在《李诞脱口秀工作手册》里宣称。

读稿会的重要性在于,很少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完全独立地创作出成熟精彩的段子。尤其在综艺节目的高频更新压力之下,要满足短时间内大量输出内容的需求时。

因为其在效率提升上的有效性,这个诞生于综艺节目的创作制度延伸至线下。读稿会之外,脱口秀演员们也喜欢聚在一块闲聊。聊,几乎是所有演员写稿时的重要环节。

和所有创作类的职业一样,创意和灵感很难预测。需要持续稳定地投入大量时间精力,才能捕捉那个瞬间。《脱口秀大会》第五季总决赛时,呼兰讲了一个关于“观众”和“管仲”的谐音梗。那是在酒店房间里和徐志胜、Kid聊天时的临时创作。

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有成苦于前进的步伐缓慢。“你在创作的过程当中,一个人写稿改稿是很痛苦的事情。”脱口秀讲究共鸣,如果不跟别人交流,很难跳脱出自己的框架。

2019年底,赵有成给呼兰的专场做过开场表演。脱口秀专场相当于歌手演唱会,是脱口秀演员们最重要的作品,需要表演者持续1小时以上的表演。正式开始前,通常会有其他演员作为开场嘉宾活跃气氛。

演出之前,呼兰会看赵有成的逐字稿,并且手把手地告诉他哪里需要衔接,哪句话多余,讲到哪里必须出梗……极其细致,要求很高。

赵有成感到极大的震撼。“他给我了一个真正专业的工作方法。作为一个职业脱口秀演员,应该做到什么程度。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奔着那个方向去写稿了。”

勤奋依然是通用的法则。每个脱口秀演员都有自己创作交流的小圈子。一旦有了新的内容,会彼此看稿,互相改稿。关系远的同行会礼貌委婉地提出修改意见。混熟了的朋友,会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段不行”。

“即便你的上限没办法提高,但勤奋可以让下限不断往上走。你只要不断去想这个事就会有结果。每天把段子打开写,可能今天写不出来,明天写不出来,总有一天能写出来点东西。等攒够5分钟的段子,就去找人问、去讲。”赵有成用这样的方式推进自己创作。

即便如此,想要获得观众的笑声,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几乎每个演员都经历过冷场。脱口秀演员璎宁记得,自己第二次讲开放麦时,观众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开放麦是每个脱口秀演员创作的关键环节。演员创作成稿后,需要小规模试讲,根据反馈的效果对段子不断修改,最终成熟到可以进入剧场表演。

璎宁在第一次开放麦上收获了笑声。她有了信心,第二次带着朋友一起去。“那天的场子冷得仿佛台下没人。我那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觉得必须得‘炸’一次。”璎宁说。

“炸场”意味着一场脱口秀效果完美。单口喜剧需要演员和观众同频共振,只有当演员在表演过程中成功调动起观众的情绪,使之进入演员营造的节奏之中才能达成。笑声会像浪潮般涌来,在舞台上的演员与观众达到默契地配合,笑点层层推进,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兰心大剧院演出现场合影(受访者供图)

综艺是个大广告

参加《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前,璎宁手中这段5分钟稿子已被反复修改多次,在线下效果非常不错。为了比赛,她再次改写,但仍在突围赛阶段被淘汰。

穷小疯也参加过脱口秀大会,他拿出来的都是自己认为最好的段子,但效果也不理想。在淘汰席,他跟建国聊天,“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在线下效果挺好的,为什么上节目就不对了?”

被淘汰的原因有时候并不仅关乎实力。许多在线下有丰富经验的演员,在舞台上都表现平平。王建国告诉他,有些表演风格,在节目上呈现的效果就是不如线下。坚持“节目至上”的建国劝他改变,“为什么还要坚持这种风格呢?”

穷小疯朝着另一个方向想通了。“不适合就只能有两条路了,要么调整到自己适合节目为止,要么就放弃上节目。”他最终选择了后者,开始做更多幕后的编剧工作。

与穷小疯不同,更多人选择了前一条路,通过不断调整自己适应综艺的节奏。无法忽略的事实是,相比于线下至多千人剧场的表演规模,节目带来的互联网传播量数以亿计。

《脱口秀大会》第五季豆瓣评分6.0,和评分高达7.9的《脱口秀大会》第三季相比,口碑相差甚远。但笑果文化的品牌总监文森特觉得,“至少在播出时上的热搜里,不再只有几个头部演员,更多演员被大家认识了。”

筹备第一季《脱口秀大会》时,文森特和同事们拍过一个短片,在各类平台上投放,试图告诉大家什么是脱口秀。最终这个用于打开市场的小短片毫无水花。

真正让脱口秀出圈的是脱口秀本身。2020年,第三季《脱口秀大会》播出,节目中的许多片段被剪辑成短视频在各大平台传播。在这一季中,脱口秀演员杨笠的表演内容,在互联网上引发热议。尽管她并不是当年的节目冠军,但毫无疑问成为当时最具传播力的脱口秀演员。从那时起,在综艺节目中制造话题、产生流量效果加持下,脱口秀被更多人熟知,并积极反馈到了线下市场。

“最直观的感受是,我们线下剧场的票卖得更好了。”文森特说。

脱口秀在大型剧场的演出越来越多。2021年,笑果文化为单立人俱乐部的元老级脱口秀演员周奇墨做了一场覆盖23个城市的专场巡演,绝大部分场地都是千人以上的剧场。

周奇墨曾在美国的大学里办过一次巡演,那是2019年。“有个留学生帮他联系场地,在教室里演出,连椅子都得他自己搬。”文森特说。那时候,尽管国内已经有可以讲专场的演员,尚未有办专场能力的团队。那次颇为寒酸的巡演里,有一场,周奇墨甚至没有麦克风。

两年后,周奇墨终于迎来了专业团队打造的专场巡演。巡演到北京时,笑果在三里屯一口气包下了十几块的广告牌。“整条街上全都是周老板专场《不理解万岁》的海报。”文森特印象深刻,“北京算是周老板半个故乡了,回老家演出当然得衣锦还乡。我们想让全北京都知道周奇墨这周末要开千人专场。”

这个大手笔的宣传引来许多人围观、打卡。线上的综艺节目之外,更多人开始了解在剧院里表演的脱口秀。


周奇墨《不理解万岁》专场现场(受访者供图)

在《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的舞台上,脱口秀演员梁海源在淘汰后宣布以后不再参加线上节目:“这是所有脱口秀选手梦寐以求的舞台,但是我还是决定专心做线下。”他正在巡演的专场《坐在角落的人》获得了不错的口碑。

李诞在微博上回应梁海源时,也为他的选择做出了解释:“脱口秀大会是这个行业的广告,不是这个行业的全部。”

未来在哪儿

梁海源的选择是业内的共识,单口喜剧的未来应该回归它的起点——线下演出。但这并非一个演员或是一家公司能够实现。

《李诞脱口秀工作手册》阐释脱口秀演员与观众的关系时认为:我们呈现自己价值观的目的,是去找到跟你想法一致的人,而不是改变尽可能多的人。脱口秀演员与观众的关系是找到彼此。

脱口秀行业的内部关系也几乎一致。《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在观众席设计上多了一个区域——地方俱乐部老板专区,邀请全国各地的俱乐部老板参加节目录制。目前,国内现有的脱口秀俱乐部已经达到一百多家,能够从事商业演出的脱口秀演员达到上千名。


俱乐部合影(受访者供图)

这些演员与俱乐部分布在不同的城市,每个周末都有线下演出。他们之中有人曾经通过笑果训练营成为专业的脱口秀演员,再到其他城市里开俱乐部,让脱口秀走得更远。

2022年12月21日,笑果文化、单立人喜剧等从事脱口秀演出的十余家企业联合发起倡议。希望能够“牢记文化担当与职责使命、注重原创保护、规范演出经营行为、畅通人才培养通道等为脱口秀行业营造健康、持续、稳定的发展环境。”这是中国脱口秀行业的首个演出市场规范发展倡议。在经历了艰难但迅速的发展后,这个行当有了关于未来的新方向。

脱口秀在国内刚刚起步时,那一小群胸怀热爱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但坚持走下去,最终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成果。现在,他们又开始聚集起热衷于制造笑声的人,再次出发。

2022年11月末,上海市中心一家酒店里,笑果文化最新一期脱口秀训练营正在开课。过去几年,我们在节目中认识的许多脱口秀演员都曾在这个课堂里研究过喜剧。这个包吃包住包路费的行业培训每年举办,报名者众多。通常,2000人之中只有约50人最终有机会参加,他们被视为行业未来的新生力量。

讲台上的导师提问:谁还记得我们前两天讲的“喜剧公式”?

很快,屏幕上展示出答案:喜剧讲的是一个普通人,在不具备许多获胜必备的技能和工具的情况下,与无法克服的困难作斗争,遇到数不清的障碍,但从不放弃希望。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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