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都没这事难，志愿者们真是太不容易。”8月29日下午，在上海新江湾城街道嘉誉湾小区的物业办公室内，热心业主金正基给记者翻看几个月来有关地下车库改造的几十张会议记录。退休前，金正基是同济大学副校长，这次受小区邀请当顾问，他发现这个免费顾问很难当，比当年在同济大学干“单位分房”工作还难。“小区没有业委会，业主的民主意识又空前高涨，业主对于个人利益的维护，增加了小区公共事务的推进难度。”

从今年3月开始，嘉誉湾小区在没有业委会的情况下，由热心业主们合作开启了地下车库维修工作。从业主微信群发起一个提议，到向全体业主征询，最终以96%的参与率和支持率，表决动用小区282万物业费（小区物业管理采用酬金制，物业费有结余）对地下车库完成全面整修。参与该项工作的9位业主志愿者，有已退休的同济大学副校长金正基，有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张军，还有多位企业家、建筑工程师，分工负责小区内部宣传、业主意见征询、维修方案设计、招投标以及工程实施等工作。

没有业委会，志愿者来凑

嘉誉湾小区单价超过10万元，是新江湾城板块有名的高档社区。斥巨资购买大平层的业主，对于居住品质要求不低，小区地下车库因为开发商的历史遗留问题严重失修，一直是很多业主的心头事。然而，苦于小区没有业委会，没法使用维修资金账户，这事一直搁置着。

未整修前的小区地下车库     受访者供图

今年春天的疫情给小区事务带来了改变。疫情期间，小区涌现出240多名疫情防控志愿者，每个楼栋又有志愿者组长，在参与核酸检测、社区团购的过程中，邻居们熟络起来。

一天傍晚，在小区的实名业主群，陈明亮和郑寿荣提议业主们出资把车库维修一下，随着越来越多的业主参与讨论，这个议题得到了200多人附议，于是大家组建了第一个热心业主群。在后续针对具体事项的讨论中，40多位业主积极出谋划策，成为第一批志愿者。而当大量具体工作需要落实时，9位核心志愿者诞生了。为了事项的高效推进，他们根据各自的特点，分工负责小区内部舆论宣传、业主意见征询、地库改造方案、招投标、施工监管等工作，确保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小区总共567户，有577个地下车位，加上车库内能够利用的边边角角，一共停了600多辆车。由于地库维修事关每一户的日常生活，在支持声之外，各种担心和质疑也不断出现：有人关注谁来修、怎么修，有人担心维修方案不合理，还有人一想到维修影响停车就反对。

怎么才能让大家有信心？停车问题先要有解决方案。针对600多辆车的停车问题，志愿者工作组到小区附近的商业体谈整体停车方案。经过努力，小区和商场管理方敲定，小区车库维修期间，业主缴纳800元月租金即可将车停入该商场。虽然这已经是离小区最近的商场，但从小区步行至该地下车库需要大约10分钟，由于车库维修时段定在夏天，不少业主不愿意配合。这时候，退休在家的热心女业主赵佩华站了出来，她在500人的业主大群宣布：地库维修期间，她将免费为业主提供从小区到商业体的“摆渡”服务，并且承诺任何时间段都可以联系她。她的这个举动，让大家看到了志愿者的决心，不少业主表示自己也愿意克服困难。解决了停车难，地库维修又向前了一步。

在小区车库维修期间，业主们需要将车停到附近商场地下车库，然后步行回家      谢飞君摄

众口难调，最难做的群众工作

“在我做的那么多群众工作中，这是最难的一次。”金校长指着至今停留在黑板上的项目进程说，每一步都很艰难。但在整个过程中，其他志愿者却一直以为金校长内心很笃定。

小区物业办公室的白板上，至今保留着志愿者们预想的车库维修进程，图为热心业主金校长     谢飞君摄

“有好几个时刻，志愿者们濒临情绪崩溃的边缘，金校长和张院长总是很坚定地给大家鼓劲。”负责前期宣传工作的业主战君告诉记者，志愿者要向全体业主做宣传工作，而金校长和张院长不断给他们做思想工作。他至今记得张院长以自己行政工作中遇到的难事鼓励大家，有时候做成事必须巧妙绕开条条框框，去改革一些旧规则。“在那样的时刻，这对大家是一种莫大的鼓励。”

多名志愿者认为，金校长和张院长的参与，确保了地库维修朝着更加有序的方向发展——对外，他们的参与是一种监督；对内，项目也有一个合理性问题：活要怎么干，钱该怎么花，他们的参与让志愿者们对项目决策更有信心。

业主陈明亮也持相同看法。作为一名多次参与社区事务的热心业主，他熟悉不少小区业主，但他仍说，如果没有两位前辈坐镇，业主意见征询不可能获得那么高比例的支持。

参照民法典相关规定，小区业主共同决定维修地下车库，涉及到资金使用，属于业主改建、重建建筑物及其附属设施，应当经参与表决专有部分面积四分之三以上的业主且参与表决人数四分之三以上的业主同意，简称“双75%”。这一度被业主们认为是不可能达到的比例，但陈明亮等业主的跑楼结果显示，小区96%的人参与表决，其中同意人数占96.5%。

小区业主对地下车库维修方案的表决结果   受访者供图

虽然金校长和张院长是众人公认的主心骨，但在这两位业主自己口中，他们对自己的定位只是“见证者”。“见证无私、公正的志愿者们通过各种努力，用合理的方案、合理的价格来完成了这项工作。”在每周四晚上的讨论会上，金校长每次发表自己的意见后都会强调仅供大家参考。“老百姓已经七嘴八舌了，我们再说，就又多了‘一嘴’。我们就发挥稳定人心的作用，包括在具体志愿者工作中不断退出的业主，我们也会去做好安抚工作。”对在不同阶段持不同意见的业主，金校长会耐心地在微信上交流十几个来回，对于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也相信总有人能解决。“偌大的小区，任何一位业主都有熟悉的关系好的邻居，只要找对人，就能做通工作。”而团结起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是在小区做成事的必要因素。

可做可不做的“小事”，大家一起做

一次车库修理，遇到很多问题。比如在没有业委会的情况下，小区内出公告的落款写谁？嘉誉湾小区的做法是，在基层党组织的引领下，由居委会、物业和小区热心志愿者共同组成“嘉誉湾地库维修工程联席会”，推动进程，发布公告。

人多了意见也多，为了提高效率，志愿者确定了科学的议事规则：每次会议必有议题，每个议题必有结果，议后必有落实，落实必有分工。

新江湾城街道加州水郡居民区党总支书记胡凌浩认为，小区车库维修充分体现了社区自治的力量，“金校长和张院长自带光环，他们的参与为项目减少了争议；业主战君负责前期宣传，这让全体业主对流程、方案能有一个全面了解；陈明亮熟悉业主，很适合做民意征询；业主赵磊、张建飞两位建筑专家负责维修方案招投标，搞工程建筑出身的郑寿荣负责施工阶段的监管，他们的专业度是确保工程如期完工的关键。已经退休的赵佩华，是一位热心的女士，她每天都会去施工现场监督，还在施工期间自愿为全体业主提供各种接送服务……”胡凌浩对每一位志愿者的工作了然于心。

小区在业主意见征询前组织楼组长会议      小区受访者供图

胡凌浩是一名“85后”，大学毕业后一直扎根在基层社区，十多年的历练中，他发现社区里很多可做可不做的“小事”，只有向前一步“一起做”，才能给小区带来新气象。

动用282万物业费维修地下车库，业主也陆续提出过不少质疑：谁来做？怎么做？凭什么是这些人参与？方案报价是不是合理？怎么确保参与的业主不会中饱私囊？……业主的每一个问题都不好回答。所以，每周四晚上的志愿者会议，除了要解决各个阶段性难点，还要应对个别业主持续提出的质疑声和12345投诉。令人欣慰的是，胡书记一直用实际行动为他们提供支撑力。

“能提出质疑的业主，首先说明他也关心社区，那就看怎么把他用好。”在胡凌浩看来，事无不可对人言。“随着项目推进，小区是有谣言，但项目持续了好几个月，每个环节那么多事，热心志愿者没日没夜商议解决，难道就是为了一起平分一点蝇头小利？”正因为他对志愿者们足够了解，每次接到12345转到居委会的各式投诉，他都会积极和相关部门沟通解释，为志愿者们解压。“不能让他们流汗又流泪。”胡凌浩说。

下一个事项，谁来干

8月30日傍晚，随着业主们的私家车陆续开回小区车库，嘉誉湾的车库维修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身为居民区书记，胡凌浩感到很开心，在他看来，这次车库维修是小区自治一次有益的尝试，业主们参与了，也释放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诉求，而期间经历的种种，也将为之后推进其它小区事务提供借鉴。

但在志愿者这一端，大家却并不乐观。在金校长看来，小区事务之所以难，一是没有业委会，二是有些业主的民主意识太强了。他举例，地下车库维修前，工作组给577个车位拍照，并制作了一张地库全貌图，张贴到各个楼栋，供全体业主对照。待车库整修完毕后，由专人按照原先的位置“依葫芦画瓢”划车位，但还是有业主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自己家车位的某条线有两厘米的误差。“业主对个人利益的过度关注，会增加小区公共事务的推进难度。”

车库维修完成后根据原位置划定的新车位      谢飞君摄

赵佩华则向记者展示了她在业主群发的信息，早在维修即将结束前，她就向邻居们宣布，车库维修完成后，她个人将不会再管小区任何“闲事”；全程参与的志愿者陈明亮和郑寿荣也表示，自己的本职工作本来就很忙，在小区做事还要面对各种质疑，这会让他们对投入社区事务抱有更审慎的态度。

事实上，如果没有疫情，这些身在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大概连开会都很难凑齐。8月29日，在提前约好采访的情况下，各位志愿者还是有突发工作要处理，采访从早上9时半持续到当天傍晚6时，记者才陆续见到各位志愿者。可见，地下车库改造成功，确实有着“天时地利人和”多重因素。

疫情结束后，志愿者们也较难同时聚到一起，图右起为热心业主赵佩华、陈明亮、郑寿荣与物业沈经理   谢飞君摄

“在经济学上，有一个集体行动的困境，这同样适用于小区公共事务的参与和决策，无法让每个人都满意。”站在经济学家的角度，张军院长对波折表现得比较淡然。虽然他在参与过程中也多次经历了“从坚持到绝望”“柳暗花明时又陷入绝望”的心情反复，但这些似乎并未影响他的热情，“我所在意的是最终做成事，做成对大家都有利的事。”他表示，以后会继续参与小区事务。

“车库已经完工了，我最近在想，我们应该开个总结会，然后确定下一个目标。”在张军眼中，小区外围墙上的瓷砖脱落了，小区路面的石材损坏了，路基两旁的水泥剥落影响美观，这些都是亟需热心业主跟进的事项。

社区事务难，难在没有人参与。从嘉誉湾的个案中，我们发现群众的智慧力量和组织的担当，足以让不可能成为可能。只是，在我们自己的小区，如何去唤醒和保护这些自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