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正大热，“三八”妇女节又将至，因而，本期《书事》关注的是中国古代女性诗词的发展状况与审美特质。

在不久前举办的海上博雅讲坛上，两位学者为现场读者讲解了中国女性诗词创作的发展历程及特点。从溯源到《诗经》的早期女性诗作，到明清时女性诗词创作进入高峰；从第一位女诗人，到连名字也没留下的女诗人……中国古代女性诗词的创作，呈现出一份别样的、值得审视的多姿多彩。

最早的女性诗词创作，可以追溯到《诗经》

赵厚均（华东师大中文系副教授）：我先简单介绍一下中国古代女性诗词写作大体的面貌和发展状况。我们知道，清人在讨论女性文学发展的时候，曾涉及了女性要不要创作、女性作品应不应该公之于世等这样的争论。而像袁枚这些推崇女性作家的文人，在讨论女性创作情况时，会将其追溯到中国诗歌的源头，认为在《诗经》《诗三百》里就有女作家的作品，因此，当代（指清代）女性把作品发表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据《左传》以及其他一些史料记载，中国最早的女性诗词创作可以追溯到《诗经》。《诗经·邶风》中收录的《燕燕》《绿衣》为春秋时期卫庄公夫人庄姜所作，庄姜被认为是中国第一位女诗人。《诗经》里的《载驰》是春秋时期卫国被灭时，许穆夫人赶去慰问卫国君臣，在途中写下的诗篇。清人王士禛曾经说过，他五六岁的时候，家人就叫他读诗，读到《燕燕》，读到《绿衣》，不是太懂，但忍不住要流下泪来。的确，女性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情感比较浓郁。

《诗经》里就已经有女性作家的作品存在了，这是非常珍贵的，也为后来女性作家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支持。不过，此后女性作家的创作数量并不是太多，像我们熟悉的有汉代班婕妤的《团扇歌》，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悲愤诗》，等等，但《胡笳十八拍》一般被认为可能是后人的一个伪作。

魏晋南北朝的时候，有几对兄妹作家是很有名的，比如，左思和他的妹妹左棻，鲍照和他的妹妹鲍令晖，刘孝绰和他的妹妹刘令娴。当时也编过一些女性作品的集子像《妇人集》等，但没能流传下来。

还有不少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女作家

周锡山（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唐诗繁荣，是中国诗歌创作的一座高峰，涌现出大批优秀的诗人，女性诗人也有所崛起。比如，上官婉儿是一个罪臣之女，但凭着杰出的才华，得到武则天的赏识，在宫中做了大官。她参与政治，写了许多政治方面的文章，并代表皇家来评论当时的诗人，是一名权威的诗歌评论家。她本人的诗也写得不错，《全唐诗》收其遗诗三十二首。

女诗人薛涛是陕西人，安史之乱时入蜀逃避战祸，定居成都，和当时的文士交往很多，诗歌也写得好。很出名的一点是，薛涛发明了薛涛笺，是一种便于写诗、长宽适度的笺。

还有，李冶、鱼玄机等都是唐代有名的女诗人。从史料记载来看，这些女诗人的生活大多不幸福。于是，她们将自己的爱恨情仇熔铸到自己的诗词中，通过文学创作来抒情言意。

赵厚均：唐诗是中国诗歌创作的高峰，此时也涌现出许多优秀的女诗人，《全唐诗》将近五万首诗，收录了120余位女性诗人创作的600多首诗歌。当时的女性诗人遍及各个阶层，上至宫廷后妃，下至尼姑妓女。

明末清初诗论家贺贻荪在其诗论专著《诗笺》里写道：“唐诗大振，妇女奴仆，无不知诗”，唐风开放，女性与文士交往较为频繁，诗文唱和是文人间交往的重要活动。

宋代也有非常多的女作家，其中最出名的是李清照，还有朱淑真等。此外，南宋灭亡之际，一些宫人后妃也创作过一些作品。还有不少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女作家，如徐君宝妻创作的《满庭芳》，写的是国破家亡之际女性命运的流离和感受。

在明清改朝换代之际，进入创作高峰

赵厚均：中国女性诗词创作在明清改朝换代之际进入高峰，女性作家群体大量涌现，家族性闺阁唱和、女性文学社团等现象蔚然成风。

家族化特色在明清女作家的创作中是非常突出的。比如，明代著名女诗人沈宜修和她三个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经常互相唱和。比如，张孟缇四姐妹，她们的父亲张琦是清代常州词派开创者张惠言之弟，母亲汤瑶卿也是著名女诗人，她们在家族独特的学术文化气息浸润熏陶之下，饱读经史，俱能诗词，“家学渊源入选楼，一门风雅艳千秋”。

清代的女性文学是非常繁荣的。像道光年间的吴藻，被称为清代三大女词人之一。有记载说，其父与夫都是富商，两家无一读书人。吴藻读了别人的作品，说这个作品写得挺好，但好像我也能写。与她交往的文士就说，你就尝试写出来吧。后来，她的词名远振大江南北。并且，吴藻有一种强烈的性别意识，希望自己可以像男性一样参加科考，去博取功名。她曾创作过一个杂剧叫《乔影》，其中有女扮男装的人物形象。

到了晚清，女性诗词创作融入了一些新的内容，比如像吕碧城、秋瑾的作品更是时代变化中的产物。吕碧城曾去欧美游历，又投身于教育事业，她把自己的见闻、感慨放在诗词的创作里，让女性诗词有了新的境界。秋瑾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她的诗词创作，和我们之前提到的女性诗词多为抒写个人情事、见花落泪对月伤情，是不一样的。秋瑾是把时代风云、报国无门的愤懑等情志，体现在自己的诗词作品里，并且最后为这样一种信仰而捐躯。她的文学创作，与整个女性文学的气质有很大不同。

《历代妇女著作考》一书中收录有历代女作家4000多人，作者胡文楷在自序中写道：“自班氏《汉书艺文志》出，群书始有著录……清代妇人亡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对中国和英国等国家女作家做了对比后，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比中国的明清时代产生过更多的女诗人，仅仅在三百年间就有两千多位出版过专辑的女诗人。而且，明清不仅仅是女诗人多，社会对女性诗人一般是持赞赏态度。而在英国，像夏洛特三姐妹的书出来后受到了很多的攻击，而一些中国文人对女性作品有很多的赞助，竭尽心力把女性作品经典化。所以，我们才可以在当下看到这么多、这么丰富的明清女作家的作品。

具有不容忽视的美感和价值

周锡山：中国历史长河中涌现出近四千位女性作家，除少数是戏曲古文创作者外，大部分女性作家是诗词作者。所以，女性诗词作者众多。她们诗词的内容，生动反映了中国女性的爱情、婚姻生活以及对历史社会的观察和记录。

谈到中国女性诗词的审美特质，《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的主编胡晓明教授认为，今天鉴赏女性诗词，如果从女性写作的社会背景与具体处境出发，从细致深入的文本分析入手，便可发现女性诗词亦自有其不容忽视的美感和价值。第一，就是生命真切诚挚之情。比如，“公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这是明末清初商景兰在丈夫祁彪佳自溺而亡后所作的悲夫之诗《悼亡》。商景兰是礼部尚书商周祚之女，配给进士祁彪佳为妻。祁彪佳为人刚正，力主抗清，明末镇江失守时，他自溺而亡。自杀的时候，他和老婆商量好的，自己为国牺牲，而让老婆和孩子活下来。为什么？根要留着，日后便有复明的可能。因此，商景兰又说“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虽然你死了，我活着，天人永隔，但我们两个人是相辅相成的。

赵厚均：关于诗词创作，李贽提出童心说，袁枚的性灵说提出人性解放，希望作家直抒胸臆。这些理论的提出，对当时的女性创作产生了影响，去书写个人生命的体验。尽管，女性诗词创作内容狭窄，然而，一些近写生活中喜怒哀乐的作品，也能透视出时代风云变幻下人生的际遇，折射现实。

快乐或悲伤的水珠，构成江面各异的风景

周锡山：第二，是人性婉约幽渺之美。因为，一般来讲女性比较温柔，感情细腻、丰富且隐忍。就像胡晓明教授所说的，“中国传统女性具有非同寻常的隐忍修养，她们遭逢逆境时惯于选择承受，借文字表达时，也不得不将其难言处以隐曲姿态变化出之，这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

第三，是韵致空灵馨逸之妙。韵致是指诗歌语言的音节、音乐之美。中国的文字天生是有音乐在里面的，这个音乐表现在平仄，表现在韵脚，表现在节奏上。而空灵，有时候看上去比较玄虚，却又因此显得较为飘逸。因为，相对于男性作者而言，女性作者多有蹈空梦想、秀逸出尘的气质，她们的诗词因而也具有超逸空灵的韵致。传统社会中，女子居于家中，处境相对单纯，“生命的空间也因缺少男性那样种种自外而内的规划而大量留白，于是，留给梦与影等轻灵的质素憧憬往来。”

赵厚均：《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的一位撰稿者曾有感而发地说：这些“诗人的笔墨，如一粒粒跃动的水珠，挥毫泼墨便成了一条滚着诗情的江水。那些或快乐或悲伤的水珠，涌动着构成了江面各异的风景”。中国古代女性诗词的创作，呈现出这样一种多样的色彩。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