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的丁诗佳正处在人生最灿烂的年纪，直到成为一名“蓝马甲”志愿者，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并没有真正理解过老人”。

“蓝马甲”志愿服务团做的事情并不复杂——教老人如何使用智能手机，同时在公安部门指导下进行反诈宣传。这个志愿服务项目，从今年7月开始在上海多个社区推进，正在企业实习的丁诗佳成为陆家嘴街道项目点的志愿者。

年轻人早已习以为常的智能手机，对老年人的世界里却是密室般的存在，面对陌生而复杂的机制，他们无所适从，心生畏惧。在跟老人的接触过程中，志愿者们愈发能理解并共情这些老人，“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像这些老人一样，迷失在诸如元宇宙的未来新世界里，帮助老人也是帮助未来的自己”。

教手机的小老师

“金融智能食堂”是陆家嘴街道推出的助老服务项目，每个餐碟都带着芯片，老人“刷脸”支付即可享受优惠，但需要智能手机绑定支付宝账号。一些上了年纪老人不敢用、不会用智能手机支付，每次就餐都大费周折。

不止就餐，出行、消费、社交，老人们因不会用智能手机，生活便利度大打折扣。“蓝马甲”助老志愿服务团由此诞生，她们希望通过手把手的教学，帮助老人掌握使用智能手机这一“基本生活技能”。

然而，事情并没有志愿者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在社区助老服务中心，丁诗佳热情地向老人们介绍志愿服务内容，老人们却表现出了下意识的“抵触”和“不接受”。“你们是哪里的”，“手机阿拉伐白相额”，“教了也记不住，算了算了”……

丁诗佳发现，一些老人之所以排斥智能支付，一方面是不会用，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不了解而不敢用，“生怕自己账户里的钱不翼而飞”。

“我们希望可以固定时间地点提供志愿者服务，让老人心定，知道有问题可以周三来找蓝马甲。”在丁诗佳的观察中，很多老人第一次只会拿走宣传单页，第二周才拿出手机提问，第三周会带来水电煤缴费单，希望可以绑定支付宝缴费，或者绑定银行卡进行网上购物。建立信任的过程，街道和社区工作人员的背书不可或缺，因为“老人们愿意相信政府”。

智能手机涉及很多隐私，掌握恰当的距离，是志愿者在服务中的一项重要原则。

志愿者张佳印象深刻，有一位阿姨误删了手机中的炒股软件，但忘了叫啥名字，只记得是红色的图标。凭借这一线索，她帮老人下载了很多款同类应用，老人终于看到了眼熟的图标。但是重新登录要输密码，她教会老人输入用户名后，下意识地转身、后退，待老人输好密码后，她再继续教学其他内容。

“很多老人不好意思问自己孩子，其实多数孩子还是有耐心且愿意教的。但像打开App、下单付款、输入文字，这些年轻人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操作流程，对于老人来说，似乎每一步操作都存在重重障碍。”丁诗佳理解老人和子女之间的既亲近又疏远的距离，她觉得由志愿者来教老人使用手机，反而能打消老人的羞怯和顾虑。

“蓝马甲”志愿者在教老人如何使用社交软件

“学不会”的老小孩

张佳把自己视作一名“翻译”，她常常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父母那一辈，而是一群敏感又脆弱的小孩。

张佳最初设想的教学内容主要分几块：挂号，出行，怎么用支付宝，怎么用微信聊天。但她们实际接触下来发现，有些老人连基础的连Wi-Fi都不会，她们有调整了教学计划，针对基础薄弱的老人，从头开始教老人们如何“勇敢地驯服”手掌间的智能手机。

跟老人讲手机的功能，每个步骤的表述讲求“形象”和“细致”。比如教老人使用“本地保存”，不能光说概念，而要说“点开设置小齿轮，找到太阳、月亮图标，然后就可以设置了”。就算这样说，有些老人还是记不住，每个基础功能都要反复讲。

“和小朋友上学一样的，有的学得快，有的学了就忘。”张佳也在逐渐适应老人的学习节奏，保持着善意和耐心。

进阶的教学内容，则围绕让老人能同步享受数字时代带来的更便利和高效的生活。怎么用支付宝绑定账号缴纳水电费，是老人们高频提问之一。“我会教老人把生活缴费放到首页，点开后新增缴费底下有一个‘+’，点开不是有几个方块嘛，每个方块讲一遍，跟他们讲怎么用，怎么输入账号，然后让他们练习。”每次教一个新功能，志愿者们都会给老人留出足够的练习时间。快的5分钟，慢的15分钟、半小时，也是常有的事。

涉及到资金的安全，志愿者们格外小心，总是反复叮嘱。“老年人多少都有一些存款，为了资金安全，我会教他们去办一张空卡，每次存少量用于缴费的钱在里头，尽量建议他们不要绑定工资卡。现在电信网络诈骗多发，万一被骗了钱就不好了。”

“对不起啊，我什么都不懂，一个人操作不好……”老人经常这样念叨着。听到这些话，张佳总有些心疼：“人老了真的就跟孩子一样的，非常脆弱。跟他们相处的时候，我也在反思，对自己孩子很有耐心，但是对父母总是容易不耐烦。”

每周的现场教学时间有限，志愿者就把老人们拉进了一个群组，方便老人随时提问。他们会遇到各种问题：手机没声音了，字体变小了，手写输入法怎么切换，一个软件为什么要输入两次密码……

几个月来，张佳注意到发生在一些老人身上的变化。在她们的帮助下，老人增强了“驯服”智能手机的信心。“群里问基础功能问题的人越来越少，大家使用的App也越来越多样，还有一些老人在群友鼓励下开始尝试拍摄短视频。”

“这是年轻人的责任”

教老人使用手机这件事繁琐而艰难，“蓝马甲”志愿者们坚持的动力何在？

丁诗佳写了一本“蓝马甲日记”，记录下自己在志愿服务时遇到的老人——

有个爷叔这么跟我形容算法推荐和广告推送：“软件一定是在监控我，我不放心，还有许多我分不清的弹窗和广告”。

一位爷叔来咨询地图导航与网约车的使用，学会后高兴得不行。他的女儿是90后，名校本硕，已经搬出去住了，爷叔说他不好意思问女儿怎么用手机。“年纪大了，学得慢忘得快，哪能老让高材生反复教基础操作。”

志愿者丁诗佳写的“蓝马甲日记”，记录跟受助老人之间的小故事

这些老人会让丁诗佳想到自己的奶奶。“每次放假回宁波老家，奶奶总会把积攒下来的手机问题，一次性都问一问，我也尝试过录视频、画说明书的方法，但都不如当面解决来得有效和便利。她也总担心我离家之后，不能面对面教她，电话里也说不清。”

丁诗佳就是希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助陷落迭代困境中的老人。“在我离家的日子里，也许也会有人去帮助我自己家中的老人。”

张佳对李国军爷爷印象深刻。张佳曾手把手教老人清理手机缓存。“我问他哪些内容可以删除，老人一个个对话框浏览过去。看到他们的战友群，他说这里面的内容不能删。他给我看里面传的他年轻时修过的战斗机图片，还有和战友们的合照。他反复说了好几遍，这里的内容绝对不能删。”张佳这才知道李爷爷年轻时是修战斗机的。

“爷爷今年72岁了，讲起他年轻时的经历，满脸的骄傲。但是，话锋一转，他说‘现在连个小小的手机都搞不定了’。”张佳观察到了老人的情绪变化，赶忙接上一些表达安慰的措辞。

她准备发动更多朋友一起加入“蓝马甲”。“很多老人年轻时都为社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他们老了，不应该被高速发展的时代所抛弃。”

一件重要的小事

每周固定时间碰面，平时常在群组里交流，老人和志愿者之间的交流不再局限于手机，渐渐产生了更深的联系。

张佳牵挂着一位“还没教完”的奶奶。“老人好久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她说快要去住敬老院了，希望在那之前学会用支付宝缴纳水电煤。说好隔一周把账单带来我帮她绑定，但之后再没见过她。”

张佳愿意倾听老人们回忆过往的激情岁月，唠叨生活中的欣喜和愁苦，时而附和几句体贴的话，老人就高兴了。

“我们老人就讲寸步难行，不会用手机好像抬不起头似的。现在学手机就跟以前扫盲是一回事，我们不愿意做文盲，真的感谢这些又有耐心又善良的小老师。”上星期，沈老太在志愿者帮助下，用打车软件预约几辆车，招呼老同学一起回了趟母校。这是她盼了很久的事，一路上兴奋地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她一一展示给张佳看，末了，还拿出自己织的一双浅蓝色的毛线手套，一定要送给小老师。

今年中秋那天，丁诗佳帮助过的一位阿姨用陶笛吹了一曲《但愿人长久》，“用我刚教会她的手机录音功能，在微信上发给我的”。偶尔心情烦躁的时候，小丁就会打开这段录音，在悠扬的乐曲中自我治愈。

会不会使用手机，比起满足老年人吃饭、看病这些基本生存需求，或许只是一件“锦上添花”的小事。但随着跟老人的接触越来越深，张佳愈发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小事。“哪一天我老了，世界有新的玩法了，也希望能有年轻人帮帮我，跟上新世界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