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东北游客走进了苏州平江路一家茶座，古色古香的江南范儿令他们感到新奇又兴奋，更觉得不虚此行的是舞台上端坐着两位评弹艺人，长衫旗袍，丝弦叮咚，虽然听不懂吴侬软语，这场景、这背景音乐，每一寸空气都分明在提醒你，这里是江南。

东北客人欣然落座，马上有服务员殷勤送上茶单和曲单。曲单上罗列着各式弹词开篇曲目，不仅有曲名还有曲词，曲单用水墨江南画铺底，话本设计勾出线框，浓浓的古典水乡调。左上曲名“钗头凤”“黛玉葬花”“苏州好风光”……右上有标价，一般曲目100元一曲，“黛玉葬花”这种难度略高，可能需要投注更多情感的，180元。

客人爽气，下江南，先来首“太湖美”吧，旁边茶客鼓掌，有人点，就能蹭着听，来上几个豪客，这一下午的曲子就包圆了。“太湖美”一曲罢，客人渐入港，不再满足于门厅张望，自感已经可以登堂入室，来点地道风味本邦菜了，遂让两位艺人自己唱个拿手的。两位艺人挑了一曲“钗头凤”，好是好，客人却觉得有点悲悲戚戚，出来玩最要紧是开心，还是来首“苏州好风光”吧，到这儿，江南游就算圆满了。有东北客人表示，评弹虽好听，比二人转终归“差点意思”。

一曲吴音，为东北客人的江南行画上了完美的句号，他们心满意足起身大步而去，而同一时间在上海的雅庐书场，另一群人正攥着票子，准备掀帘进场，他们的书票只要10元，且送茶水，多数人买的是联票，15天一部书，只需150元，想听平江路上茶馆的一曲“黛玉葬花”还要加上30元。

然而花10元书票的听客是决不会去茶馆点开篇的，而花100元的游客也未必愿意去书场花10元听上两小时书。

100元的茶馆和10元的书场，是截然不同的地方，有些奇怪却也一点不怪地同时活跃在江南的角落。100元是着急匆忙的快餐投喂，10元是慢条斯理的耐心咀嚼。100元买的是听过，10元要的是品过。

乌镇深谙其道。在这里，下午的茶馆会邀请专业弹词艺人说长篇，满足的是10元市场，来的都是资深爱好者，人不多，就那么十几二十个，但天天会来。晚市就是100元游客市场，只唱开篇不说书，来的游客天南海北，进来平均时间不到10分钟，闪光灯一通咔嚓拍完就走，流动听客一晚上也有两百多人，还有好些外国友人，台上艺人的照片会被发到世界各地的朋友圈。他们唱的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是往台上一坐，抱起琵琶三弦，就是一道中华文粹的标准布景。

在10元的书场里，是有一些规矩的。艺人被尊称为“先生”。先生上台，鼓掌，小落会（评弹术语，意为中场休息），上下台两次鼓掌，最后下台，再鼓掌，四次鼓掌，是对台上先生的尊重，资深书迷在先生说书的时候是不会无端鼓掌的，更不会举起相机任闪光灯乱闪。

10元的书场里，也有一些知音。听客听得入迷，下了书台，还会和先生讨论。先生，你今天上半回书里那个回马枪，似乎中气不足，如果抬腿后仰，气势会更足一些。先生，你说明天这位侠客可还能保命？今天看来似乎回天乏术啊。先生也虚心倾听，好的建议更会采纳，要知道在雅庐这样有着百年历史的书场里听书的，都不是普通听客，肚子里的东西有时候比一些刚上台的评弹新人更多，毕竟半月一档，来来去去的先生见得多了。

在10元的书场里，更有些情义。家父退休后仍在苏浙“跑码头”演出。在上海虹桥一家社区书场演出时，有“老粉丝”坐了三站路从诸翟赶来听书，隔三岔五送来粉丝礼——一袋牛奶、一只咸鸭蛋、两块山楂。父亲一下书台，就拎着马甲袋过来：先生，咸蛋是熟的，侬辛苦了！有一次，书场第一排来了位老人，卖力地鼓掌，整场都非常专注，间或颔首思索，风雨无阻，连听15天，最后一天剪书（评弹术语，意为结束一档书的演出），父亲想感谢他天天捧场，他却始终微笑不语，旁人提醒，他耳朵听不见，也不能言，因为喜欢，光是看着台上人嬉笑怒骂，已经满足。

在10元的书场里，一切都很慢。小姐下个楼梯，可以说上两个小时，一回书结束，小姐只走到半路，到底能不能下来，且听下回分解。年轻人哪有这份闲心，心里惦记着哪里的网红餐厅需要打卡，最新的电影要去看看，新款手机要不要买，或者是公司的报告明天要交，孩子培训班又要续费……一切都要新要快要上进，时间哪里够？所以连旅行也要最经济，花多些钱买个浅尝辄止的体验，算是旅游业的新发明。这样看来，倒是10元书场成了奢侈品。毕竟，时间才最值钱。

100元的茶馆里，也有10元书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汹涌而来的热情。人们满怀期待走进这里，并愿意花钱体验，对于一门艺术来说，就是值得庆幸的事，也许在乌镇每晚200个游客里，最后总有那么一两个，会去雅庐花上10元，安静听书。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金子，这才是艺术身边最宝贵的守护人。

1920年创办的雅庐书场，100年里每天都在等待着每一个被选中的那个人。10元，也许就像许下一份承诺——感谢你走进我的生命，无论顺境逆境，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不离不弃，终身相伴。多少艺术都是被这少数人一路呵护下来，灿烂有时，黯淡有时，但始终是不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