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放日报·上海观察 记者 简工博

“我不知道呀——”看守所里，广西宾阳籍的年轻人唐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这句话，随即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这个瘦弱得惊人的年轻人，大部分时间眼神涣散地盯着某一处，需要侦查员三番五次叫起他的名字，他才微微地动一动脑袋。

1995年出生的唐明，从未参加过工作——他每天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打网络游戏，一件是上网发送“你儿子的成绩单，点以下链接”这一类的信息——他几乎不出门。

上海市公安局闵行分局近日破获一起冒充老板、利用微信群诈骗公司财务的案件，唐明的父亲是犯罪嫌疑人之一。就在警方展开抓捕时，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个陷入电信诈骗的年轻人。

然而在当地，像唐明这样的年轻人，并非个例。

不是“骗子”的骗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今年6月，上海市公安局杨浦分局破获一起同样以冒充老板利用微信诈骗公司财务93万元的案件时，抓获广西宾阳籍涉案人员陆伟。经查，陆伟还涉及另一起金额达85万元的案件。

然而在看守所里，陆伟几乎呈现出和唐明完全一样的状态，侦查员不得不反复叫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答应一声。

相比之下，“80后”甘强就能说会道得多。可被问及“为何会进到电信诈骗这一行”时，甘强还是会一反常态地梗起脖子高声反问：“什么电信诈骗？我没有参与什么诈骗！你这是乱说的。”只有用“到电脑上发信息”替代“电信诈骗”时，甘强才会恢复原先的状态：“我那就是上班啊，跟人在QQ上随便聊天是我的工作。”

这让参与破案的侦查员禁不住反问：“什么工作是冒充别人在QQ上跟人聊天？”

拒绝承认，或是干脆不出声——这几乎是这些来自广西宾阳、被称为“Q仔”的年轻嫌疑人们落网后的常态。

“零口供”案件并非没有突破的可能。在侦查甘强涉嫌的电信诈骗案中，专案组围绕涉案电话、QQ、邮箱等实施网状调查，梳理出5万多条数据，6名侦查员看了一整个星期，才从中找到一条与嫌疑人真实身份有关的线索。

“这些参与电信诈骗的年轻人，可能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参与了多少起案件。”有侦查员透露，作为证据链，必须梳理出“Q仔”们从拨打电话、发送信息到最后赃款被取的一整条犯罪链条。按照法律规定，刑事拘留的上限是37天。算上抓捕、带回和报批检察院的时间，真正留给侦查员时间只有20多天。有侦查员透露：“对于这些Q仔，证据线索一旦中断我们会立即着手清理下一条，因为时间太有限。”

“传统的团伙性犯罪，我们侦查破案一定是围绕‘犯罪核心’来的。但在电信诈骗案件中，我们发现这个‘核心’没有了。”一些侦查员说，现在的电信诈骗案件，更像是一条交叉作业的“流水线”：有人负责搜罗、整理数据信息，有人负责设计编造各种骗人“剧本”，有人实施打电话、上网发信息，有人则专门办理和出售银行卡，还有人专门负责取款。

在这一条“流水线”上，每一个环节都自成一个小的“核心”，彼此交叉连接，形成一个网络——在一般人的认知中，这就是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但按照目前的法律规定，即使将其定义为“团伙作案”，难度也很大。

在侦查唐明父亲所涉的案件时，侦查员发现竟有人制作了一款软件，里面包含有大量经过广泛搜罗、整理后的详细个人信息。向软件方支付一定数额钱款后，就能下载相应数量的信息。

“这样的行为，能算作是‘犯罪集团’或‘团伙作案’的一环吗？”一些业内人士表示，这些信息大量被用于电信诈骗，但很难在短时间内梳理和证明这些信息与后来发生的电信诈骗案之间的因果关系。

对于买卖个人信息、办理和销售银行卡这些犯罪链条上的“环节”，虽然都已单独有法律上的明文规定，但其力度无法与诈骗罪相提并论。

以买卖公民个人信息为例，最重的处罚是有期徒刑7年，而诈骗罪最高可至无期徒刑：“信息泄露是很多电信诈骗手法的基础，也是得手的关键。但如果不能证明彼此之间的因果关系，买卖信息处罚并不严重，而且如果没有案发，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信息被泄露。”

根据法律规定，诈骗罪“数额特别巨大”可处以有期徒刑10年至无期徒刑，而“数额特别巨大”的标准是50万元：“好多电信诈骗案一起就达到这标准了。”

事实上，大多数人接到这样的诈骗电话或网络信息，会本能地骂他们“骗子”。然而从法律上来说，这些“Q仔”很难以诈骗罪被定刑。

“病毒感染式”犯罪

侦查员抓住唐明时，在他身边搜到一个U盘——里面记录着专事诈骗财务人员的剧本、操作流程和注意事项。

过去，唐明一直是在QQ上发送“你老公在外面干的好事，自己去看”、“这是你儿子的成绩单”这一类包含木马链接的短信，诱使被害人点击，从而使其手机中木马病毒，继而进行诈骗。随着相关部门宣传力度加强，公众识别能力相应提高，他感到这样的方法“不行了”，于是向表哥讨要了新的“赚钱方法”——这个U盘就是唐明的表哥给他，让他“自学”的。

唐明的表哥，家在宾阳县的廖寨。廖寨是距离宾阳县城4公里左右的一个自然村，在全国各地公安民警中名声颇为“响亮”，被认为是宾阳地区电信诈骗的发源地，也是当地人口中“最先富起来的地方”。如今，“廖寨的人都可以当师傅”，一些新的诈骗变种手法，追根溯源也能跟廖寨拉上关系。

曾经两次去过广西宾阳的王远对于当地的印象是“三多”：酒吧宾馆多、黄金饰品店多、电脑服务店多。

王远第一次去宾阳是2010年：“跟大多数县城一样，没有特别突出的建筑，白天也看不到什么人。”

然而入夜后，路边开始张灯结彩，一家家KTV摆出音响设备，露天开唱。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开着与周围灰暗的建筑格格不入的崭新奔驰、奥迪等车辆，就在路边喝酒、唱歌，直至凌晨。

最近再次去宾阳，已随处可见新盖的楼房，然而王远觉得“三多”的情况仍没有改变，“广场新区周围就有20多家KTV和酒吧”，人们也仍然保持习惯昼伏夜出的节奏。据当地人说，鼎盛时期，有的酒吧一晚上的净利润就能达到3万元。

有一个细节令王远印象很深。他到当地一家小店买东西，店主听他说普通话，随口就问：“你是哪里公安的？”店主并不讳言：“来我们这里玩的游客很少，来的都是公安。在KTV消费的，大多数是周边村里的。”王远曾问过当地人，这些有钱的年轻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对方回答说“都是干IT的”。说完对方自己笑起来了：“让公安把这些年轻人全部抓起来，一个一个查，你看没问题的剩下几个！”

公安部联合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宣部、中国人民银行、银监会等22个部门组织开展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专项行动，确定了七个地区作为“第一批重点整治地区”，广西宾阳名列其中。

在一些曾数次前往当地办案的侦查员看来，这样的犯罪行为仿佛具有“感染性”，如感冒病毒一般裹挟着周边的人加入其中。

王远记得，那些出入娱乐场所的年轻人，有着差不多的打扮，最明显的就是脖子上筷子般粗细的黄金项链，下面吊个玉石坠子:“年轻人都是相互模仿的。大家都是老乡，起点都一样，如果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谁心里平衡，甘愿老实地辛苦打工？”

电信诈骗高发期，有年轻人“一周就赚一辆奥迪”。这让不少年轻人愿意“冒险”：“关几天又怎么样？”

甘强曾上过大学，交换至泰国留学，一度留在泰国当导游：“工作很累，钱又不多。正好遇到老同学说可以回来工作，我就来做这个工作了。”

如何让他们永远停手？

最近前往宾阳办案的侦查员，明显感觉到当地的氛围变了：“当地的ATM机，晚上异地卡取款限额500元。”

从公开的报道看，宾阳正在为捍卫自己的名誉而战：协调对无线网络登录进行实名制，控制使用外省网卡；对异地银行卡本地取款采取限额、实名制等措施，在ATM机布置警力值守……据称，打击QQ诈骗已经写进了当地政府工作报告。

在公安部门和当地政府的努力下，当地正在发生积极的变化。据了解，过去负责取款的“车手”，一般可以拿到赃款的10%—20%，如今随着打击趋严，整个诈骗过程中唯一需要“抛头露面”的“车手”，获利比例已占到赃款数的50%。因为种种限制，“车手”们开始到其他地方取款。唐明的父亲，就是在南宁市区取款时被警方抓获的。

一些业内人士猜测，除部分人真的“洗手不干”外，还有部分人暂时停手“观望”。王远在当地看到，许多电脑服务店铺已呈现半歇业状，但这些店铺中有不少很新的二手电脑销售——“其他配件都不错，唯独没有硬盘。硬盘是存放数据的空间，一定会被原来的主人拿走。”如果要电脑装机，店铺服务员会问“要不要装拨号软件”，他们手中的装机软件里，各类绕弯、模拟海外地址的软件一应俱全。

QQ诈骗用的银行卡是网上买的，牵网线的身份证是假的，3G上网卡外地买进……面对技术和社会的飞速发展进步，过去治理手段的落后在电信诈骗这样的问题上充分暴露。

即使通过种种技术手段锁定IP地址，侦查员进村也很难找到人。这些村的村民对外来人员极为警惕，发现生面孔会立即通风报信；而且登记的人和实际作案人很可能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在一次抓捕行动，警方锁定了嫌疑人的具体地址，进村后却根本找不到地址编号所在的房屋，不得不让另一名嫌疑人指认后才抓捕成功。事后侦查员得知，当地村落改建，并非按照门牌编号规划建设，而是谁建房谁就去拿号，导致编号几无顺序可言。

“现在所做的一系列工作，都是在补过去的短板。可是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现在必须要有预见性。”据业内人士介绍，宾阳地区集中的QQ诈骗，其实是一个不断“此消彼长”的过程——

2008年，QQ诈骗通过木马盗取QQ号，让QQ好友代为帮忙充电话费，这样的方式随着话费套现渠道堵漏而逐渐消亡；

2010年，利用QQ加特定目标为好友，视频聊天时录取视频，然后盗取该QQ号，骗该QQ好友并以视频确认身份，要求打款；

2013年，视频诈骗加入个人信息，专门针对留学生家人，以做手术、缴学费等要求父母打款，随着QQ软件对播放视屏而非实时视频提出警示后渐渐式微；

2014年，专门针对公司财务人员的诈骗开始流行，最先在财务人员QQ群中发送“会计资格考试大纲文件”等木马病毒以盗取财务人员使用的QQ号，再找出财务人员领导的QQ号，以同样的头像、昵称添加财务人员为好友，以领导身份要求其转账；

2015年，针对财务人员的诈骗蔓延至微信。

不仅是广西宾阳。在电信诈骗案件集中高发的区域，都有着相似的特点。

“如果仅仅是对诈骗行为见招拆招，那么永远是被动的。”一些业内人士建议，要通过建立网络个人信息系统、落实银行账户信息捆绑、电信网络实名制等办法，系统性地防御电信诈骗；同时对法律条文加强司法解释，加大对电信诈骗这一类系统性犯罪的打击力度：“无论未来电信诈骗怎么升级换代，我们在经济、法治和教育上，都应做好准备。”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法委书记孟建柱8月31日在上海考察反电信网络诈骗工作时强调，防范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必须坚持源头治理，最大限度地挤压犯罪空间。坚决整治少数运营商为了蝇头小利不顾人民群众利益，违规出租电信线路、制作传播改号软件等不法行为。加强银行卡安全管理，抓紧建立涉嫌电信网络诈骗账户黑名单制度。严厉打击泄露或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犯罪活动，切断电信网络诈骗犯罪“黑色产业链”。深化重点地区整治，防止形成新的案件高发区和犯罪输出地。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及时出台司法解释，为执法办案提供法律保障。

（文中人物为化名 题图来源：东方IC 图片编辑：雍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