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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城捡了20多年垃圾的英国人,与他的无数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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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潇 2016-08-28 20:09
摘要:“有不少人说,外国人来帮中国人捡垃圾羞不羞耻,其实不应该把威廉孤立开来。做得不好的人里,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做得好的,同样也是。现在是双方正在角力。”

 

从长城捡完垃圾回来后,高一学生李胤知说自己现在扔垃圾规矩了不少;同年级的刘旭也说,打完球以后会有意识地捡起球友们乱丢的饮料瓶。

 

这似乎是生活在城市中从小就该明白的道理,但参与的老师却很能理解两个孩子发自心底的改变——

 

“这是一种对环境保护真正的自我约束。”

 

“丢很容易,但捡起来很难。”这是李胤知的体悟。这一句,不仅可以形容垃圾,也可形容文明素养。

 

带领着这群学生在长城上捡垃圾的,是一位英国人——来自利物浦的威廉·林赛,因为坚持20多年在长城捡垃圾,同时做了大量保护长城的实事,令人惊叹,获誉无数。

 

垃圾捡拾干净的长城,面貌一新。(资料照片)

 

中国不少户外爱好者、白领、学生,正在跟随他的脚步,加入长城“清道夫”的行列。“我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这么伟大的长城都被垃圾淹没,那么在其它地方搞环保还有什么希望?解决这个问题,要从每一步开始,要从每一公里开始。”威廉说。

 

近年,因在马拉松等大型赛事现场留下垃圾及出现其它环境保护问题,国人被一些媒体和网上舆论认为素质低下,但威廉不赞同这样的观点,“并非一定是中国人不好,外国人的素质就好”。

 

现在的情况是‘做得好的’在和‘做得不好的’对抗。如同拔河,到长城上丢垃圾的人和来保护长城、捡拾垃圾的人,两边人数都在增加。”威廉的妻子吴琪说。

 

深切希望,保护的那一方能够渐占上风。

 

 

“为了树桠上一张纸巾,几个人手拉手才能捡回”

 

从北京市怀柔区雁栖镇八道河乡西栅子村,登上箭扣长城需要1小时左右。

 

箭扣长城,属于“野长城”。之所以称为“箭扣”,是因为这段长城呈现出弓的形状,搭箭的地方则俗称“箭扣”。北京境内长城有629公里,其中600公里属自然状态中的“野长城”。这些区段虽未正式开放,不是旅游景区,但游客并不少。

 

这里是威廉多年的“根据地”。多年前,威廉选择在此居住,也是觉得箭扣长城是野长城中最美的一段。

 

这不是王翔宇第一次踏足这里了。他是一家旅行平台公司的创始人,通过朋友认识威廉后,决定召集公司同事加入到捡垃圾的志愿者中。今年4月,是他第一次参加。同行的还有100位志愿者,多数为有户外经验的白领和大学生。

 

“清道夫们”通常会在清晨4时出发上山。山路崎岖、易滑,到处是小碎石,藤蔓缠绕,有些地方需要低头弯腰通过,有些地方极为陡峭、石土松碎。

 

登上箭扣长城最高的正北楼后,威廉将大家分成3组。威廉带一组到长城上捡垃圾,那里略平坦,可以照顾部分穿平底鞋的女士;另两组分别到长城脚下两侧捡垃圾,王翔宇的同事田聪带领了其中一队。

 

长城上的垃圾果然触目惊心:很多是“老古董”了,饮料罐上的商标已经腐化,最为惊人的是,每到一座城楼的脚下,便可以看到成堆垃圾。来这儿的户外爱好者很多,习惯在此吃东西、休息,不少人将垃圾随手就丢。

 

旧垃圾与新垃圾叠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田聪的小组尚未走完1公里,大家手里的垃圾袋已全部装满,便将垃圾倒出,用石头把饮料瓶砸扁,然后挤出一些空间,再继续装。

 

同样被震撼的还有李胤知和刘旭。他们是北京市第55中学的高一学生,今年3月去野长城捡垃圾。李胤知曾参与社区捡垃圾活动,他想象长城上的垃圾或许就同社区里差不多,“少数不遵守规矩的人随手丢了几个瓶子或纸巾”。但那次活动,垃圾装满了20多个袋子……

 

每次组织类似活动,威廉提醒最多的是,“不要捡得如何干净,捡不到的垃圾千万不要冒险”。

 

平坦的长城上捡垃圾比较容易,但长城两侧树木茂密,杂草丛生,乱石嶙峋,很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行。志愿者为了捡一个塑料瓶,往往要在树林里钻来钻去。刘旭说,为了树桠上的一张纸巾,几个人手拉手才能捡回。

 

前“长城环保员”张玄清(化名)多次都陪着志愿者们上山,他住在山下村子里,熟悉情况,能起到保障作用。十多年间,他所在的村子,接待过来自全国各地的公司白领、户外爱好者、学生志愿者,几乎都是在威廉影响下来捡拾垃圾的。

 

 

“我们必须学会轻轻地走过这座露天博物馆”

 

张玄清算是跟随威廉捡垃圾的元老了——他是威廉从1998年起成立长城环保站后雇的6位环保员之一。

 

18年前,踏上正北楼,一脚下去能踩到几个胶卷盒子。

 

张玄清记得初上长城捡垃圾时的景象。“最早的是胶卷,后来是饮料瓶、方便面碗、塑料袋……也有外国罐头。”

 

其实,6位环保员一开始都不理解威廉:这个老外捡垃圾能得到什么?

 

上世纪90年代初,来爬野长城的外国人不少,但选择在村里住下的只有威廉。他每逢节假日会从北京城里过来,和妻子上长城捡垃圾。

 

接触久了才知,这位英国人就是很“单纯”地喜欢长城——

 

今已60岁的威廉,在中国生活的时光接近他在英国生活的时间。他来自利物浦的沃勒赛小镇,从小喜欢户外运动。11岁那年,一本《牛津学生世界地图集》让他看到中国长城的起点和终点,梦想着有一天能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入利物浦大学后,他主修地理和地质。从1984年开始,他就打算去中国“跑长城”,甚至还提前去中餐馆打工学中文,只是老板来自广东,学到的都是方言。

 

1986年他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次年用了78天,以惊人毅力从嘉峪关徒步跑到山海关。其后十年,他将大量时间花在探索长城上,写作《独步长城》一书。

 

但慢慢有种沮丧在滋长,因为他目睹了太多长城遭受破坏的行为。在妻子的提议下,他干脆行动起来——1998年4月,他带领120名志愿者在金山岭长城上捡拾垃圾的新闻登上多家报纸,“在长城上捡垃圾的老外”成为更著名的“头衔”。

 

不久,威廉启动对怀柔一段8公里野长城的保护项目,雇6名当地农民,成立长城环保站。

 

威廉给环保员分工,一人负责一段长城的清洁,最长的有十四五个烽火段,短的也有七八个。当时,环保员们一周要走上两三趟,每趟要花近5小时。

 

环保员的任务可不是单单捡垃圾运下山,威廉还要求他们擦掉乱涂乱画的痕迹。但有些涂鸦是油漆的,无能为力。

 

威廉是出名地较真,隔几天要检查,还时不时抽查。有人长时间不上山捡垃圾;有人捡得不认真;有人还因为垃圾太重,把它们偷偷倒进别的山谷……

 

张青松正在告诉记者每位环保员所负责的长城段。(王潇 摄)

 

环保员张青松(化名)年龄最大,在其中起监督作用。一旦威廉召集开会,“要么是批评谁工作不认真,要么就是打算辞退谁了”。张青松会提醒同事多用心,也会向威廉求求情,“再给他们一点机会”。

 

最开始,环保站每3个月只需雇一辆卡车来运走垃圾,但后来,每个月就需一辆。为了将8公里的野长城粗略打扫一遍,6个人花了整整一周。

 

从那时起,威廉对长城的环保行动也慢慢形成了社会影响力。

 

1999年,他与朋友杨肖一起提出“山野之约”——带走垃圾,不乱扔,不隐藏;走小路,不踩踏农田;除非呼救,不大声喧哗;不吸烟,不放炮;使用背包,不用塑料袋;不破坏花草树木,不惊扰野生动物;“方便”之后,用土掩埋;在背包有空地时,捡拾别人丢弃的垃圾;向路人宣传山野行为规范。

 

这源于他在英国知道的“乡村公约”,即当露营者离开一个地方时,要将它整理得比来时更干净。

 

“我们必须学会轻轻地走过这座露天博物馆。”威廉在文章中写道,“长城不仅是作为传说得到保护,而且要得到完善保护,包括建筑和周边环境。”

 

因为在长城保护及中英文化交流方面做出的贡献,威廉于1998年获得了中国国务院颁发的友谊奖章;2006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向他颁发了大英帝国勋章;2008年,威廉还获得北京市政府颁发的长城友谊奖。

 

起初不理解威廉的村民们,如今和这家人成了朋友,不少人还订阅了威廉一家的微信公众号。“你看,他们最近又去敦煌宣传保护长城了。”张玄清看到朋友圈的新动态,指给记者。

 

 

“不少人说,外国人帮中国人捡垃圾羞不羞耻,其实不应把威廉孤立”

 

环保站的设立,产生了让威廉始料未及的“副作用”。有的游客竟然把垃圾交给环保员,或者干脆扎好放在明显之处等人收。甚至有人对张玄清说:“如果我们都带走了,你们环保员做啥?”

 

近年一个4月,威廉与志愿者在九眼楼长城拾游人丢弃的食品袋、包装纸、瓶子、易拉罐和纸巾等,2个小时里装满了6个大号垃圾袋。两周后,正是五一小长假结束,他满怀诗意而去,却发现九眼楼再次垃圾遍地。

 

“这不是孤例,九眼楼长城的遭遇很有代表性。”威廉说,他在通往长城的小路旁守了1小时,发现只有25%的游客,能自觉把垃圾带走。

 

小儿子汤米有次和威廉一起爬完长城,把拍摄的视频传到网上,取名《红叶落地,巨龙叹息》。威廉指着一袋装好却没有拎走的垃圾,对着镜头问:“他们想把这袋垃圾留给谁?我想对他们说,他们其实留给了他们的孩子!

 

环保员们说,现在威廉的中文已经进步到“骂人不带脏字”。有次捡垃圾,威廉发现了几张游人们用来垫着坐的纸,他愤愤地说:“这些人只顾屁股干净,不顾脸上脏!”

 

也有愤怒到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时候。有户人家野营后垃圾扔一地,刚准备走,威廉拿来垃圾袋,装满一包直接扔进对方车里。“那时候就是连说都懒得说了。”

 

4年前,由于缺乏赞助,环保员们的工资不再发放。张玄清他们后来只自发去过几次,“更脏了……”

 

为什么社会进步了,垃圾却仍是那么多?张青松想不通,“社会富有了,却什么都不珍惜了。我们以前上山,自带干粮,用铝质饭盒装,水就用掏空的葫芦装,系在腰上,谁舍得乱扔?”

 

汤米还发现,垃圾多了新品种——五颜六色向的导路标。越来越多人开始不满足于去景区长城,而向导为保证游人安全会在树上拴路标。“每个团都会挂上自己的路标,很多树已经被挂成‘圣诞树’。”威廉说,“这也是视觉垃圾。”

 

幸而,还有正在改变的人们和不断加入的志愿者。

 

村里来过一批中学生野营,但垃圾没有带走。汤米发现后固执地找到领队,“你们应该把垃圾清理干净再走”。领队第一反应是“不是他们扔的”。但汤米随即从垃圾里翻出印有活动标记的帽子,领队无言以对。一车人浩浩荡荡又回到村里,把所有的垃圾捡拾干净带走。

 

“有不少人说,外国人来帮中国人捡垃圾羞不羞耻,其实不应该把威廉孤立开来。”吴琪说,“做得不好的人里,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做得好的,同样也是。现在是双方的力量正在角力。特别期待做得好的人越来越多。”

 

 

“内在约束与外在管理并行,才能让环境保护更持久”

 

去年2月,威廉收到一封邮件。来信者是一位加拿大渔民,他2009年连续40天每天买票进出埃及吉萨金字塔,目的只有一个——捡拾垃圾。虽遭游人的好奇眼光和当地警察拘留,但他认定:不要光耍嘴皮子,要弄脏双手,做哪怕一点有用的事。

 

两位捡垃圾“名人”的邮件沟通,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我们在中国做的长城保护虽然有一些起色,但能解决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环境保护仅仅靠提高自觉性也是不够的,内在约束与外在管理并行,才能让环境保护更持久。”吴琪告诉记者。

 

吴琪在英国期间,曾在多个野外景区及历史遗迹留意到一个小树叶组成的标识,叶子下写有“国民信托组织(National Trust)”的字样。后来她了解到,这是英国一个公益组织,成立于1895年,初衷是防止历史遗迹、建筑和自然景观因不当开发而遭到灾难性破坏。它是英国最大的“地主”和“房主”,也是欧洲最成功的历史文化遗产和自然景观保护组织。它将管辖的土地、海岸线和历史建筑等,变成现代人了解历史、度假休闲,如观光、徒步、单车、露营、冲浪等场所。运营方式主要通过向380万会员收取会费以及向游客收取门票、礼品销售等。它保护的大批自然景观和历史文化遗迹中有7个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自然和历史文化遗产名单。

 

吴琪设想,是否可能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政府和民间相结合的信托组织,以平衡历史遗迹的开发与利用。

 

很多志愿者认为,目前长城垃圾始终无法根治是因为“破窗效应”——越是垃圾成堆,游览者越是会随波逐流。而目前首先要缓解“无人管理”的尴尬境地,让人们意识到野长城虽不是景区,但也需遵守环保约束。

 

“捡一次垃圾或许可以干净一段时间,但影响范围有限。我们希望告诉大家,不仅仅是独善其身就可以了。互联网已经进入分享时代。分享的除了物质领域,更多还是人的知识、经验以及理念和价值观等精神层面的内容。”王翔宇的“百代旅行”公司赞助了威廉一家的“长城守护之旅”,从山海关开始,途经居庸关、箭扣、雁门关、张掖、嘉峪关、玉门关等长城上的重要关口。

 

而长达9000公里的路上,威廉一家依然是走到哪,捡到哪。

 

“尽管只是对大自然微不足道的贡献,我们也充满了自豪感。日常生活中每一个细微的改变,都会成就我们意想不到的结果。而只有通过一点点积累,才有可能勾勒出一个对于全人类更好的未来。”万苇达,同样也是北京55中的高一学生,在捡拾垃圾后认真总结。

 

题图说明:志愿者们在捡拾垃圾。(资料照片)


图片编辑:邵竞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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