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朋友的爸爸2016年6月初因为晚期肾癌离世。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好友爸爸生前是上海市公安局经侦总队退休警官。从四月份确诊到离世，短短两个月，凶险的晚期肾癌夺走了他的生命。

6月28日，我陪着她的妈妈去了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捐赠两部轮椅。

出于对好友一家人的尊重，肿瘤医院泌尿外科副主任医师施国海为此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短短五分钟，只是捐两部轮椅，施医生成全了好友一家人的感恩、体面与心愿。

► 作为家属的辛苦

病人承受的是痛与苦，病人家属经历的是辛与苦。

好友料理好她父亲的后事，匆匆返回英国，微信上和我说：“帮我陪陪我妈，她瘦得一把骨头，我不放心。”

6月21日下午，我与好友的妈妈见面。我做好了陪着掉眼泪的准备。可是，她却让我明白泪水的味道并不只一种。

好友的妈妈握着我的手：“辛苦归辛苦，但是她爸爸生病期间，其实我感动多过于伤心。而且他真的让我更加尊敬与感谢。他为自己的病从来没有掉过泪。可是，有一天，我推着他做检查，他突然就哭了。他说‘你受苦了，你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他永远都是保护我，挡在我前面，想着我。从我们十几岁相识时开始就是这样。其实，我不要紧。”

好友妈妈说十几岁时和好友爸爸是同学。好友爸爸总是帮她。于是，好友的妈妈便在日记本上写将来一定要报答他。只是当时没想过‘报答’就是和他成了夫妻，并且有了个漂亮的女儿。

“你说，上天让我们在一起了50年。可是为什么只是50年？不对！我应该想有这50年多么宝贵！”她的眼泪从眼镜的侧下方滑下，一开始，我以为是汗水，可是，她握紧我的双手剧烈颤动着，我发现原来那是滚落下来的、一串大颗的泪珠。

抹掉眼泪，好友的妈妈对我说：“在医院里上下奔波，真的累。硬件条件有限，她爸爸之前老是说‘轮椅’太少了，你说我去捐一点轮椅怎么样？100部，阿姨也愿意！”

好友一家人并不是有钱人。好友的爸爸离开的太突然，好友妈妈是希望他的生命能够多一些美好的印记。

► 作为医生的共情

100部轮椅的捐助方案，并没有得到好友爸爸生前的主刀医生施国海的同意。

施医生与好友妈妈商量说：“原来这里只有两部，确实不怎么好推。您捐助两部，翻倍了，周转使用，估计正好。您来，我和护士长参加，咱们办一个小小的捐赠仪式。”

6月28日，我陪好友的妈妈去了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泌尿外科。肿瘤医院泌尿外科的病房异常忙碌。

正等着，一位医生和两位患者走进电脑室。外科医生太忙，感觉走路带风。无意中听到他和病人的对话，具体疾病的分析没有太听懂，我只听到一句：“我们一起看看，不太乐观，但是我们试试看吧。好吗？”

来的正是施国海医生。走路快，与病人说话语速却会放慢。不知为何，我仿佛突然间明白好友妈妈要来泌尿外科病房捐两部轮椅的原因了。

终于可以和我说上话了，施医生说：“老王太可惜！来得太晚，扩散实在太严重。肺部也全是。”

医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

有时治愈（To Cure Sometimes），常常帮助（To Relieve Often），总是安慰（To Comfort Always）这是非常有名的美国特鲁多医生的名言。如果只是治疗一个或几个病人，相对容易。可是，病人太多，医生太少，疾病凶险，无论是“有时的治愈”、“常常的帮助”与“总是的安慰”都很难。

刚说上几句话，施医生就又被叫去忙了。

在好友的爸爸离世后，施国海医生给远在英国的我的好友发了一则短信：“侠骨柔情难抵岁月无情，我们三变成我们俩，愿您母女幸福安康，每天充满阳光。”

施医生与患者女儿的短信

施医生用“侠骨柔情”来评价他的一位病人，用“难抵岁月无情”来表达惋惜，这对好友妈妈弥足珍贵，她对我说：“施医生说她爸爸是侠骨柔情，你看，即使是生病，他应该也是位好患者。”

好友告诉我：“你知道，在英国，就诊环境确实很好，然而在中国，施国海医生给予我们的是深深的感恩，我们没有遗憾。”

► 作为护士的微笑

好友的爸爸因为晚期肾癌扩散至肺部，我们谁都无法想象他的痛苦。

好友的妈妈说：“他的痛苦，我知道，但医生和护士，或者有亲属在的时候，他总归忍耐和克制。骨子里他总认为自己是坚强的男子汉；可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他身旁时，他疼得叫，其实是嚎叫。他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个癌症怎么这么厉害！不只是疼，胸部怎么那么难受？我真的想一把将所有的东西从胸口揪出来！’” 

好友的爸爸可以抓住犯罪分子，却揪不出折磨自己的病痛。护士吴菲却总是及时帮好友爸爸疏通被堵住的胸腔引流管。病情不能解除，却能让好友的父亲稍微透过一口气来。

许多病人都是新病号，他们与疾病共处需要指导和帮助。

好友的爸爸生前是那种感冒都靠扛过去的人。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新病号，输液时，他总是容易动。肿瘤医院泌尿外科顾晓锋护士长带了一只非常好的护理团队。护士佳佳发现了叔叔的“小烦恼”。佳佳说她自有办法！她将一次性筷子掰成两半，像是骨科医生做固定那样，将好友爸爸的两个手指夹住绑好:“叔叔，这样不能动了吧？怎么样？”佳佳对自己的“创意”小得意。

同病房的人都是重病号，TA们看在眼里，说：“这个小姑娘真聪明！天生是个好护士！肯定人也漂亮！”好友的妈妈对我说，“佳佳戴着口罩，但她在笑。你知道吗？她忙好了，就摘下口罩，和大家‘面对面’。微笑着！”

在病房里，无论病人还是病人家属，重病折磨之下，少有事情能够引发他们的关注。看到佳佳的这个举动，大家却聊开了：“她叫佳佳，真的人如其名，漂亮！”好友的爸爸说：“她姓杨！她叫杨佳佳！”大家都惊呆了：“老王，你怎么知道？”好友的爸爸说：“我是干什么的？我‘侦察’的，你们看今天值班护士的牌子上写着‘杨佳佳’！”

好友妈妈对我说：“佳佳真的有办法！”

► 成全患者的体面

施医生忙好又回来，给我拿了一瓶水。对我说：“其实，老王有几次让我很感动。作为病人，他甚至很关心我。一次，他对我说，施医生，我发现你咳嗽很久了，你要注意，我年轻的时候……他欲言又止，我明白他想说什么，我感到一种感动与痛心。这是男人之间的对话，我明白他含蓄的表达背后所蕴含的男人的责任，以及对于妻女的不放心等等。”

医患关系是一种不对称关系。可是，当医生对患者好的时候，许多患者一样发自内心关心医生。

从100部轮椅的捐赠想法，到两部捐赠的现实。更少的物质有时包含更多的关爱。施医生趁着好友妈妈不在旁边时，悄悄对我说：“我们要为她们母女的生活考虑。”

施医生回来了，护士长又去忙了。总算是两位医生和护士长在病区的护士台凑齐了。6月28日上午，这个小小的仪式是，好友的妈妈和医护人员一起打开了两部崭新的轮椅。

 左一是施国海医生，左二是离世患者家属

肿瘤医院送走了一位病人，多了两部轮椅。

【手记】相逢、别离与成全

欢喜相逢，伤感别离。还有一种，相逢不只是欢喜，别离不止于伤感。好友父母的相逢与别离，让我明白，原来爱与尊重，相伴相生。6月28号的上海，早晨下着大雨。

走出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大门，好友的妈妈对我说：“阿姨今天真的好高兴！” 一大早，好友妈妈向医院旁的药房借了平板车，等待着电梯，将两辆原装的轮椅推到肿瘤医院3号楼8楼。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归还平板车，她在擦汗，她一定要自己来。我想如果好友爸爸在场，还是会说：“你辛苦了，你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可是，好友妈妈见到我时，她很开心地说：“阿姨今天真的好高兴！” 原来，有一种分别叫做今生遇到你，生命多了一份体面与尊重。 最后，还是很想对施医生说：“施医生，谢谢您！”

捐赠之后患者家属发的朋友圈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组稿：陈俊珺 本文编辑：许莺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