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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可穿戴设备之父”彭特兰:为什么一群聪明的人,会做出愚蠢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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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一 2020-03-21 08:56
摘要:在家庭、工作团队,甚至整个组织中,社交网络中的信号传递模式深刻地影响着个人以及整个团队的行为。良好的信号模式有助于产生正确的决策,而低效的信号模式则可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为什么有些我们认为理性的决策最后却导致不那么理性的结果?这与我们无法捕捉“诚实的信号”有关。

人们的语言常常带有欺骗性,而“诚实的信号”这一源于生物学领域的概念正在颠覆性地告诉我们:对方说了什么不重要,传递出的信号才重要。

在全球大数据权威、可穿戴设备之父阿莱克斯·彭特兰的新著《诚实的信号》中,通过可穿戴设备“社会化测量仪”,他和团队科学地测量个体社交以及群体交流中“诚实的信号”是如何涌现、流动、传播乃至影响决策者的,从而帮我们全面重塑个体、群体、社会的决策模式,打造出超强的“决策机器”,全面优化我们的工作与生活。


「什么是“诚实的信号”」

一群商界新秀因一项重要任务聚集在麻省理工学院:每个人都要提交一份商业计划书并现场陈述,再由高管们遴选出最佳方案并请场外专家团队评估。

这个任务之所以重要,在于除了高管们可以观看和评估这些商业计划之外,还有一台经过特别设计的数字设备也在监控整个过程。这台设备并不记录每个人陈述的具体内容,而记录他们的表达方式,包括在演讲过程中,陈述人的语气发生了什么变化,身体的活跃度如何,与听众之间有过多少次交流(比如微笑、点头)等。这种设备的设计初衷是测量另一种非言语的交流方式,即人类的社会化意识。

当活动接近尾声时,高管们选出了他们认为最好的商业计划。然而,这个计划并未得到场外专家团队的认可。而房间里的另一位“机器观察员”却做出了和高管们同样的选择。

这是彭特兰所做的一项实验。“高管们和测量设备选择的方案并不是最完善的,却可能是现场最打动人的。在社交能力和言语表达这两种方式中,哪种沟通模式更能影响最终决策呢?答案是,社交能力更胜一筹”,他这样总结。

当高管们聆听这些商业计划书时,大脑的另一部分正在记录其他重要的信息,包括陈述人有多相信自己的想法,他们在展示时有多自信,他们完成计划的决心有多大,而这类他们自己不知道会同时被考量的信息,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们的选择。

人们拥有第二种沟通渠道,即并不关注文字而是围绕社会化联系进行交流。尽管我们往往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种社会化渠道深刻地影响着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重大决定。

这不禁让人想到《三体》中有一段初读很费解的话:“从小到大,父亲是用沉默而不是语言教育他的,语言只是沉默的标点符号,正是这父亲的沉默造就了今日的章北海。”

之所以语言不是人际交往中可信的信号,原因在于说话的成本太低。彭特兰在《诚实的信号》中说:“所谓‘诚实的信号’,是难以抑制的,因此它们所表达的含义是可靠的。”

彭特兰小组通过名为“社会化测量仪”的随身携带的传感器,也可以是安装了专门软件的手机,记录人们在社会活动中的面部表情、手势姿态、声音韵律、交流对象等信息。通过数据分析,能够捕获我们自然流露甚至无意识流露出的“诚实的信号”。通过社会化测量仪,他发现,即便完全不知道交流的内容,也可以利用这些信号判断一个人是否对相亲对象有兴趣,是否拿到一副烂牌却虚张声势,是否有诚意考虑员工升职加薪的要求,从而可以很好地预测相亲活动、扑克牌游戏和商业谈判的结果。

通过对社会化测量仪的数据分析,彭特兰将语言之外的信号分为了四类,分别是:影响力、模仿力、活跃度和一致性。影响力指在社交互动过程中是否得到了他人的迎合;模仿力指一个人的行为是否被另一个人模仿,或有点头微笑的表情互动;活跃度指对方是否对现在谈论的话题感兴趣;一致性指交谈过程中语气和节奏是否一致。这四类信号,可以真实地反映交谈者提供的信息是否有价值,是否被欣赏,并据此预测他们未来的行为。

例如,在求职面试中,面试官需要关注的不只是求职者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她)在面对有挑战的问题时,能否保持语气和节奏的稳定(一致性);看他(她)在谈到职业规划时,是否透出感兴趣的表情和语气(活跃度);看他(她)谈到企业文化时,是否有迎合与互动(模仿力)。这四类“诚实的信号”似乎是人类长期进化过程中获得的古老遗产,它们是对大脑基本功能的解读,因此很难伪装。基于这些信号的无意识思维,往往比有意识思维更有效。

「如何“解读”诚实的信号」

在心理学中有一个术语“聪明的汉斯”,讲的是20世纪初,德国数学家冯·奥斯登饲养的一匹名叫汉斯的马,因为会做数学题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经过科学研究证明,这匹马并没有进化或被训练出计算能力,而是它可以捕捉主人或周边观众无意中发出的信号,从而获得正确答案的线索。

因此,无论你把数学题读给它、写给它,或者不告诉它试题都无所谓,只要你在自己大脑中有一个正确答案,它就能捕捉到你对正确答案的反馈。比如当它用蹄子踏地计数时,它能通过类似观众的“表情放松”等细微的下意识反应获得正确答案的信号。而当把这匹马和观众隔离,它无法从周围获取信号时,它就和普通的马一样,没有了神奇的计算能力。

由此可见,获得信号只是第一步,更关键在于怎么解读这些信号,并让其在生活中发挥作用。彭特兰通过不同信号的组合,分别对应四类社会角色:探索者、倾听者、团队合作者和领导者。在他看来,仅仅通过观察人们在一般情况下是如何组合使用“诚实的信号”的,就可以准确预测许多重要活动的互动结果。

社会化测量仪的初衷是把“诚实的信号”的测量变成一个“社会显微镜”,通过对个人、团队甚至整个城市的测量,来将人类行为模式中促使个人职业成功以及幸福的因素识别出来。

信号一直存在,但真正能够“察言观色”捕捉到这些信号并加以利用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人不具备识别并利用这些信号的能力。彭特兰在书中也给出了测量“诚实的信号”在完善个体、集体决策中的场景,他还计划打造“社交假肢”来帮助人们塑造他们的信号,比如提醒丈夫专注聆听妻子说话的软件,以及在谈判期间实时反馈的“谈判测量仪”。诚实信号的测量可以帮助人们做出更科学的决策。

「信号对群体决策有何影响」

差不多在半个世纪之前,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开展了一项名为“生存”的团队训练,旨在帮助人们提高团队合作能力,并且帮助社会学家更好地理解在压力下的决策过程。每个小团队都假设被置于加拿大北部森林之类的偏远环境中,然后被要求回答能帮助他们生存的最重要物品是什么。类似的生存训练后来在社会科学中非常流行,因为这种连续的决策场景会使参与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以及多样的社会动态和观点。

在彭特兰看来,这其实是群体决策力的测验,而“诚实的信号”对提升群体智慧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为什么经常有这样一种情况,一个群体里的每个人都很聪明,但却总做出愚蠢的决策?关键就在于他们没有读懂诚实的信号”。

对于管理者而言,要想从团队讨论中提取有用的信息,需要首先通过面对面交流的方式来促进信任和共鸣,营造一个开放的环境,这样可以使解读信号变得更容易。之后要花时间解读团队的每个信号,仔细面对信源可信度和冗余信号的问题。最终通过利用团队本身具备的群体智慧,帮你做出更可靠的决策。

如果这样的信号被忽视,即使这些人本身都很聪明,团队的交流也不会带来新的信息,反而会让人成为压力下爱耍小聪明的投机者,只顾着让自己摆脱灾难,只盯着最表面的问题,对出现的任何新问题都采取回避、隐藏或掩盖的处理态度,即使试图解决问题,也只是从对某单一事件的研究中找出因果关系,大家把责任都推给别人,从而造成聪明人的群体涌现出了愚昧。

在家庭、工作团队,甚至整个组织中,社交网络中的信号传递模式深刻地影响着个人以及整个团队的行为。良好的信号模式有助于产生正确的决策,而低效的信号模式则可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那么,在群体中,如何才能传递良好的信号?

彭特兰建议通过大数据、可穿戴设备,去连续、定量地测量人类行为,从而得以解读所在组织的网络智能,进而构造出一个由紧密联系的核心小组和分散的人员组成的团队。通过对社交网络中的信号传递模式的细致观察,能够获得网络中所有个体成员的隐性知识。这种捕捉“群体智慧”的网络智能方式获得了令人惊叹的研究成果,而且通常比传统的决策方法要有效很多倍。

在《诚实的信号》结尾,彭特兰接续他在《智慧社会》中谈到的主题,探讨将社会化测量应用到社会层面会带来的影响。他说:“人类似乎突然开始拥有了一个神经系统。世界范围内的生命体、公共卫生系统、汽车交通、应急安全网络都将变成智能的反应系统,社会化测量仪传感器将是它们的眼睛和耳朵。”

对于社会而言,我们希望能够利用这种新型数字神经系统来解决全球化合作问题,如全球变暖、传染病和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等;对于个人而言,吸引力来自其所创造的便捷性,如公共汽车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体检会在你刚生病的时候神奇地进行,机场安检将成为历史。然而,这既意味着未卜先知的便捷性,也意味着隐私的丧失,个人和群体身份之间的权衡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

彭特兰在本书正文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生活在最有意义的时代!”的确,正如他所说,我们将拥有一种全新的、强有力的方式来理解和管理自己、团体乃至整个社会,一种对人类组织和人类社会进行定量的、可预测研究的科学正悄然涌现。这本《诚实的信号》只是一个开始。

「“可感知社会”即将到来」

上书房:您最早是如何意识到“诚实的信号”这个话题并开始研究它的?

彭特兰:我早在30多年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当时我正在印度创办亚洲媒体实验室,要经常开全球化的会议,与很多人近距离地交流,我发现,人们的用词、反应、表情有时比他们说出来的话语更加重要,我那时就决定要研究这些社交中的信号。

但真的开始行动要到21世纪了,这源于一门新兴科学———网络科学的兴起。只有在网络化的社会,人类才第一次精确地观测到大规模人群的日常行为。所以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通过使用带有集成传感器的手机和电子胸卡,我和我的学生观察了数百名参与者的日常行为,累计收集了数十万个小时最真实和详细的行为数据。

我们发现,这些社会化的信号不仅是意识语言的补充,还构成了一个对人类行为有着巨大影响的独立通信网络。事实上,这些“诚实的信号”为我们了解人们的意愿、目标和价值观提供了一个行之有效的窗口。

我们的研究结果表明,人们的行为比之前想象的更具有社交网络的特征。而“诚实的信号”可以成为一种有助于建立家族群体和狩猎团队的交流方式。人们之间的信号所形成的社交回路塑造了人们的许多行为,将我们融合成一个整体。

上书房:需要具备怎样的条件,才能读懂“诚实的信号”?

彭特兰:社会心理学过去几十年的研究指出,人类最令人惊奇的能力就是“解读”他人的能力。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中,比如评估教师课堂教学、选择应聘者,或者陪审团审议案件等,通过感觉给出精确的判断是可以实现的。在生活中,有些人非常擅长解读并运用社会化信号来影响他人,尽管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们具备这样的能力,但也要掌握方法,才能不浪费我们的这项能力。在社交网络中,“解读”社会化信号的能力为群体决策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机制,它可以汇总多方信息以达到风险最小化、收益最大化的预期。进一步地,人类的行为都可以用这种崭新的网络智能决策理论来进行分析。通过观察真实的案例,读者将会获得意想不到的见解和实用方法来管理自己。

上书房:毋庸置疑,真相是人类社会的基石之一,但与此同时,谎言也是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现象。有些谎言是表达善意的,例如医生对病人、父母对子女的;有些谎言是维持秩序的,例如职场之间的。在您看来,诚实还依旧重要吗?

彭特兰:毋庸置疑,诚实是非常可贵的品质。无论对个人、企业,还是对社会、国家,诚实都是发展前进的基础。如果人们都能保持真实、诚信,那很多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

事实上,每个时代,人们都会面对诚信缺失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当今则最大限度呈现。因为网络社会数字化、虚拟化、开放性,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多呈现符号化、超地域性、隐匿性等特征。这让人际交往似乎进入了一个互不熟识、缺少监督的“陌生人社会”,从而使一些人放松或忽视了诚信自律,做出失信行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化测量仪所观察到的信号才尤为重要,因为它是百分之百诚实的。

上书房:很多人认为社会化测量仪会侵犯隐私,它的边界在哪里?

彭特兰:我们可以想象其他17世纪的科学家对发明显微镜的罗伯特·胡克的质疑,因为在那时,这项发明颠覆了人类的认知。而我觉得,发明社会化测量仪是可以和胡克发明显微镜相媲美的,显微镜让我们看到人类是由一些活着的微小细胞组成的,与其他生物别无二致,社会化测量仪让我们能够直视人们的行为与内心。

社会化测量仪等新工具的影响可能与以前的工具大致相同:通过改变人类对自我的看法,来改变看待他人的方式,更好地营造社交环境。就像人类开始能够设计基因一样,我们也能够设计人类社会,创造出比当下更高效的“设计师社会”和“可感知社会”。这是我设计这个仪器的初衷,也是一个理想的状态,但目前这套测量工具只在科学的范围内使用,还不涉及很多隐私和边界的问题。如果未来,它真的获得推广,那一定是人们充分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并完善了相关规则。虽然目前来看,这还是个超前的行为,但距离人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不远了。

上书房:电子科技大学教授周涛在序言中提到,他认为,这样的“可感知社会”的硬件基础会率先出现在中国,您怎么看?

彭特兰:中国的确是个实现“可感知社会”非常理想的国家。首先,中国的数字化进程已经全面展开,智慧城市、智慧社会也日趋成熟,已经具备“可感知社会”的部分形态。其次,很多中国人也很适应互联网时代的高速、线上生活,对网络生活的接受度很高。此外,政府也可以有效地组织资源,拥有高效精准的执行力。我希望中国的学者也能够贡献创新的理念和方法,一起推动我们理想的感知社会,让这一切可能成为现实。

《诚实的信号》

[美]阿莱克斯·彭特兰 著

张子柯 译

湛庐/浙江教育出版社

栏目主编:顾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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