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在这个巨大的变革时代，我们身边的一切，都离不开对经济的思考。因为，经济就是我们生存方式的总称。

然而，在经济学家布莱恩·阿瑟和埃里克·拜因霍克看来，随着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主导的数字时代的到来，以及全球要应对的复杂环境，传统经济学已显得苍白无力。

因此，布莱恩·阿瑟早在30年前就着手搭建复杂经济学框架，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思维方式。面对无法避免的不确定性，复杂经济学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帮助？

「经济体并不是一张

处于均衡态的蜘蛛网」

布莱恩·阿瑟

要解释复杂经济学，我们先从这一理论的奠基人布莱恩·阿瑟讲起。

布莱恩·阿瑟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和复杂系统思想家，1945年出生于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20世纪60年代，他移居美国，并在1983年成为斯坦福大学经济与人口研究学教授。那一年，他才37岁，是斯坦福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1987年，他进入美国圣塔菲研究所，研究跨学科的复杂性科学。他是天才型学者，拥有三个硕士学位及一个博士学位。

布莱恩·阿瑟天生具有叛逆精神。他本可以留在主流经济学的大本营中，但在世界各地的观察与对话早已让他对传统经济学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于是，复杂经济学成了他的主要研究方向。

就在2019年9月，阿瑟获得了2019年经济学引文桂冠奖。引文桂冠奖是为了表彰世界级的研究人员，他们的研究成果通常在全球被引用最多。获得引文桂冠奖的学者有相当大的概率获得诺贝尔奖（至今已有50位得奖者获得诺贝尔奖）。不过，阿瑟说自己在西方经济学界并非主流，他的研究过于超前，不太容易被人接受。“当所有人都接受我的学说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毕竟，世界的进步就是由一座座墓碑组成的。”

上书房：海尔集团董事局主席张瑞敏曾说：“《复杂经济学：经济思想的新框架》就是信息时代的《国富论》。”您能否向我们解释，经济学领域发生了什么？您研究的复杂经济学是什么？

布莱恩·阿瑟：过去，经济学家们在经过大约150年的研究后，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经济体就像是一台机器，这台机器在运转中保持着良好的平衡，各个部分都运行得非常好，发动机只需要偶尔校准一下就可以了。他们把经济体看作是一个均衡态系统，经济体中的所有力量就像是一条条丝线构成的蜘蛛网，以保证整个网络处于均衡态。当微风吹起时，这个均衡态会发生微小的变化，但整体仍然是趋于均衡的。无论是美国的、欧洲的还是中国的经济，只要是在这个被称为经济体的机器中，一切就都处在均衡态当中。虽然经济体中的每个事物也会影响其他事物，但它们自己却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些经济学家们开始反对这个观点，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在我看来，传统的理论漏掉了许多动态的细节，它们忽视了许多有趣的经济学问题。比如一个经济体是从何而来的；经济体是如何发展的；新技术是如何在经济体中出现的，以及它们出现的理由是什么。

过去人们可能会认为，经济体像交通系统一样，在交通系统里，汽车几乎就是处于均衡态的，它们前后挨着、相互影响，随着其他的车加速或减速，在这个系统中维持着一个相对固定的速度。但现在我们会猜想另一种可能，经济体更像是一个混沌系统。圣达菲研究所的专家们开始觉得，经济体不太像一张蜘蛛网，这个系统中的各股力量也不是都处于均衡态。

它可能更像一个有着多个物种的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里，一旦某个物种不能很好地适应生态系统，其他的新物种就会加进来。比如说在某个阶段，袋鼠或许有着非常庞大的数量，但如果发生一些变化，也会导致它们的灭绝。在它们灭绝之后，就会出现一些新的物种，生态系统中的所有物种都在调整，每个物种都会影响其他的物种，不同物种间的生物会相互影响和改变。

经济中自然会有复杂系统。经济行为的主体，不管是银行、消费者、企业，还是投资者，都会不断调整自己的市场行动、购买决策、价格，并做出预测，以便适应所有这些市场行动（或决策、或价格、或预测）所共同创造的市场形势。所以，复杂经济学是看待经济的一种非常自然的方式。

上书房：这种强调非均衡性和复杂性的观点，是否很早就存在了？

布莱恩·阿瑟：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已经存在200年了，但直到上世纪70年代晚期，这场革命才开始酝酿，当时物理科学的进步使得一小部分经济学家、社会科学家开始思考是否存在一种全新的方式看待经济。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规模、成本低廉计算工具的出现让研究者利用新式的、不可预见的方式来探索他们的理念，从而推动了复杂经济学革命的发展。

复杂经济学实际上是一种关于正在涌现的事物的经济学，它关注模式形成、结构变化、创新。在这里，时间通过调整和变化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系统：随着元素做出的反应，总量发生变化；而随着总量的变化，各种元素重新做出反应。

上书房：您的《复杂经济学：经济思想的新框架》出版后，美国和欧洲的读者们对这本书的反响非常复杂，您觉得原因是什么？

布莱恩·阿瑟：是的，很多人都感到困惑，我们真的需要书中这一套新的经济学理论吗？旧的理论有什么问题呢？这本书甚至还惹恼了一些教授，他们说：“我不需要这一套新理论，也不想为此修订我的教学大纲。”学生们则说：“我们发现这套新的经济学理论能更好地反映市场的真实状况，它更人性化，也更有趣。”

我想说的是，当你提出一些新颖观点的时候，遭受质疑是很正常的现象。这种情况其实在学科发展的初期尤其常见，我研究科学史或技术史时就经常看到这样的故事。20世纪初，量子力学刚被提出来的时候，除了研究这个理论的少部分人之外，几乎没人能弄懂它到底在说些什么。尽管在英国剑桥、丹麦哥本哈根和德国的一些城市，科学家们在研究量子力学，但更多的人还是对它困惑不解。

我认为，复杂经济学在当下遇到的问题，跟量子力学发展初期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需要新的经济学理论，它又将引领经济学走向何处，这样的质疑我们并不用担心。

现在，这场由复杂科学引领的变革已经快速席卷了多个学科。学术界对复杂科学的反应首先是感到困惑，然后是少数人有了些兴趣，再然后是大批科学家开始产生浓厚的兴趣。接下来就有人试着用复杂科学的理论去解释经济学和其他学科。

「优秀的经济学理念

为繁荣奠定了基础」

经济学是一门研究财富的学问，然而，对于财富是什么以及如何创造，却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

这个问题能否用复杂经济学来解释？牛津大学新经济思想研究所掌门人埃里克·拜因霍克所著的《财富的起源》算是《复杂经济学》的重要延伸，向我们展示了另外一幅思考财富的性质、产生以及应对策略的复杂经济学图景。

埃里克·拜因霍克认为，物联网、数字经济、信息社会和智能未来的到来，使财富的形态持续发生变化，我们只有认清楚财富的本质，才能掌握增加财富的秘诀。财富不只是庞大的商品的堆积，财富也不仅仅是处于均衡中的生产和消费数量，财富是一种有用的秩序，是一种关于秩序的信息和知识。

上书房：您在《财富的起源》一书中说我们正在面临百余年来最深刻的变化，那便是经济学由传统的古典经济学研究范式向复杂经济学转变，为何经济学的范式转移如此重要？即便我们不是经济学家也要关注？

埃里克·拜因霍克：大多数人将经济学视为一个枯燥、高深的领域———托马斯·卡莱尔给它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惨淡的科学。但经济学的理念十分重要，是因为它们深刻地注入在社会结构之中。从进行何种类型的抵押，到人们为退休所做的投资，再到我们为谁投票，经济学理念会影响每个人的选择。经济学理念还为商界和政府领导的决策提供了关键框架，这也会对所有人造成影响。就像抽象的科学理论会通过我们乘坐的飞机、服用的药品和使用的电脑而化虚为实，经济学理念也通过机构、商品和服务以及公共政策而在生活中变成实际的存在。约翰·凯恩斯在其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写道：“经济学家和哲学家的思想无论对错，都比世俗理解的更有影响力。事实上，世界就是由这些思想统治的。”纵观历史，糟糕的经济学理念曾导致数百万人遭遇苦难，而优秀的经济学理念则为繁荣奠定了基础。

上书房：为什么传统的经济学理论已经无法解释我们当下的生活了？

埃里克·拜因霍克：在研究中，人们逐渐发现传统经济学中的假设和实践并不符合真实的经济运行状况，而复杂经济学概念将在未来数十年为经济学理论和实践奠定基础，这可以通过一个表格清晰地表达。

正如布莱恩·阿瑟教授所指出的，经济就像一个巨大的实验室，不断尝试做事和解决问题的新方式。此外，经济是由人构成的，但真实的人的行为并不像经济学理论所说的“理性人”那样。心理学实验和日常经验表明，人类的真正力量不在于个体决策，而是共同合作，一起解决问题。

上书房：为什么您说经济是人类进化成功的体现？今天的经济又是如何进化的？

埃里克·拜因霍克：进化和经济之间不仅仅只是类比的关系，它们实际上是一种更宏大的现象———复杂适应系统的两种形式，该系统中的独立元素和部分互相作用，然后进行信息处理以使它们的行为适应变化的条件。免疫系统、生态系统、语言、经济、法律和互联网都是复杂性系统应用的例子。

当然，经济进化和生物学上的进化有所不同，人类的计划和适应能力，使得经济进化比生物学进化更迅速、更有目的性。但它仍是一种进化。另一个不同之处是“适者”的决定因素。在生物进化中，这一决定因素是生存。在经济学中，决策者以前往往是个“大人物”———酋长、国王或规划者。改变这种情况的社会技术是市场经济。它让广大消费者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今天，我们的经济进化主要是通过3个进化力量的互动———商业设计、物理技术、社会技术。

商业设计包含了商业策划、组织结构、管理流程、文化以及许多其他因素，通过变异、选择和放大的过程，商业设计实现了不断进化。物理技术是将物质、能量和信息转换成对人类有用的设计和过程，例如，将沙子变成玻璃或硅片。社会技术也很重要，但往往不在我们思想的最前沿，人类用它们来组织自己的设计、过程和规则。村庄、军队、矩阵组织、纸币、法治和库存管理等都是社会技术。

经济进化并不是单一设计空间进化的结果，而是横跨这三个设计空间共同进化的结果。在每一个空间中，进化都在起作用，干预可能的设计，发现并放大有效的设计，摒弃无效的设计，这三者的共同进化塑造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经济波动和增长模式。

「不仅中国

全世界都需要新经济思想」

采访中，布莱恩·阿瑟屡次提到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30多年前，他就开始研究中国的道家思想，阅读老庄。他曾对一位中国朋友说，他太喜欢中国了，自己应该“投生”在中国，而不是北爱尔兰。而朋友说，“投生”在北爱尔兰是对的，他可以用西方人容易理解的语言，传播中国文化。

所以，中国是布莱恩·阿瑟经济学研究中的重点对象。而埃里克·拜因霍克更是在《财富的起源》中为中国走向财富驱动提前准备好了框架。

埃里克·拜因霍克解释，按照迈克尔·波特的分段，一个国家的发展分为四个阶段，要素推动、资源驱动、创新驱动和财富驱动，中国现在应该也正在从要素驱动、资源驱动走向创新驱动。

同时，埃里克·拜因霍克在圣塔菲研究所用的跨学科研究思想，也值得中国研究者学习。

上书房：有人曾说中国是研究复杂经济学的活样本，请问两位怎么看这个问题？

布莱恩·阿瑟：中国经济的特点在于非常擅长适应不断变化的外部环境，用我的话来说，就是经济上的生物学或生态学模式。物种和生态在经过一段时期后会选择不同的生存和发展策略，很多选择一开始是无意识的，通过尝试来确定哪些策略是奏效的。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也给自身带来了很多问题，但它的适应能力很强，不断地调整策略，这与我这些年来观察的经济现象是相吻合的。中国现在充满创新，只是更多的创新出现在商业层面，而并非技术上的创新。但当中国商业社会更加成熟之后，肯定会带来技术的创新。

相比于西方，中国似乎更能接纳复杂经济学的观点，这可能受益于中国的传统哲学。《易经》等中国著作中追求的“和谐”或“均衡”是在不断变化、不断流动中进行的，并非西方人概念中的静态或静止的现象，而西方人口中的“和谐”更多地是指没有一丝波澜的水面，或是铺满的蜘蛛网。这一点对于西方人来说可能很难理解。

埃里克·拜因霍克：自1978年以来，改革开放使中国走上了一条令人瞩目的发展道路，这是历史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的。我每次访问中国，都会产生不一样的感觉。中国领导人深知，要继续发展，走西方的道路是不可能的。西方发展的时代与中国不一样，技术条件也不一样，环境成本也不一样。而且，过去几十年西方增长模式暴露出了严重缺陷。中国领导人深知中国别无选择，只能创新，创造一条新的发展道路，在未来几十年为14亿人民带来稳定、繁荣和可持续发展。

我希望，对于那些在中国研究这些问题的人，对于那些面对这一挑战的人来说，《财富的起源》为他们带来了一些新想法。这本书想要表明的是，在主导了西方一个世纪的经济学思想之外，还有一种选择，而这些新思想有可能帮助人们对中国经济和社会这一复杂体系产生更深的理解。我希望读过这本书的学者、学生、政策制定者、商界领袖和公民能够参与到有关这些理论与实践的全球对话中，并推动复杂经济学的发展。不仅中国需要新经济思想，全世界都需要新经济思想。

「对中国经济充满信心

能够应对挑战释放潜力」

上书房：如今，因为疫情的蔓延，中国的经济正遭遇严峻挑战，有分析人士担忧疫情会对中国乃至全球经济不利。两位对中国经济发展有怎样的期待？

布莱恩·阿瑟：社会的变化势必会对经济产生严重的影响，尤其是如此大的事件。但中国经济具有韧性，中国经济内部的减震器将缓冲这类事件带来的挑战，我相信中国经济有足够的内生机制维持增长，而且中国的人口是美国的4倍，市场非常大，所以我相信以后会有很大的潜力。

埃里克·拜因霍克：中国经济具有较强的韧性和强大的潜力，长期向好，所以其高质量增长的基本面没有变化。我在《财富的起源》中也特别研究了中国的创新路线。中国的创新其实很重要的是走群众路线，每个人都可以自主创新，这样一种群众路线利用大众市场创新，不知不觉地把中国的创新做得非常好，尤其是以互联网为主的商业创新以及即将到来的区块链驱动的维基百科般的分布式创新。现在中国已经在这几个方面有很大的优势，以后会在更多的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领域成为世界领先。

《复杂经济学：经济思想的新框架》

[美]布莱恩·阿瑟 著

贾拥民 译

湛庐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

《财富的起源》

 [英]埃里克·拜因霍克 著

俸绪娴 刘玮琦 尤娜 译

湛庐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