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位置: 观点 > 思想汇 > 文章详情
思想者|陈江:细说明代江南文人日常,为何他们最心仪这三个去处?
分享至:
 (7)
 (0)
 收藏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江 2020-01-12 06:31
摘要:明代中后期的江南文人所追求的那种特殊的、具有高度文化品位和艺术审美性的生活情趣,既是生活文化发展演进的产物,又与特定时空的政治、社会条件密切相关。

【编者按】一段时间以来,关于江南文化有不少研究。江南文化虽属区域性文化,但宋代以后,中华传统文化在江南保留得最完整,或者说精髓部分在江南保留得最多。那么这一文化给后世带来了哪些影响?华东师范大学陈江教授聚焦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的生活追求,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江南文化的特质和独特意义。以下是他在“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上的演讲


今天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与大家讲讲古代江南文人的日常生活。由于时间有限,我主要以明代中后期为例。选择这个时段,是因为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的生活追求很有典型意义,对后人的影响也特别大,一直到现在,都有很深刻的影响。

江南文化与江南文人

首先,我想谈谈人的生活追求问题。不同的阶层,不同的人群,对生活的追求不尽相同。比如,有人认为,吃喝玩乐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最高的境界。也有人认为,琴棋书画才是真正的、理想的生活乐趣。可见,人们的生活追求是不一样的。

古人曾说:“食色,性也。”人们在生理和物质生活上的追求有其正当性、合理性,而且晚明江南人士在衣食住行上的追求,还有突破传统礼制束缚的进步意义。但人生是不是就应该停留在这一阶段?这是需要思考的。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在其名著《人论》中指出,人的本质与一般动物根本的不同,就在于人能从事文化上、精神上的无限创造活动。也就是说,作为一个高尚的、有理想的人,不能仅满足于衣食住行的物质享受,还应该有很多精神上的追求。我们从江南文人的日常生活中,可以明显看到这种精神上的追求。

为什么要专门讲江南?自南宋以来,经过几次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的转移,在全国范围内,江南地区不仅是经济上最发达、最富裕的地方,而且成为文化上的高地,是文人或者说知识阶层高度集聚的人文荟萃之地。所以说,江南文化虽属区域性文化,但在中原沦陷的危急关头,存续了中华文化的根基和主干,汇聚了中华文化的精华,由此成为中华传统文化后期的典范代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宋代以后,中华传统文化在江南保留得最完整,或者说精髓部分在江南保留得最多。正因为如此,江南文人的许多新动向、新追求,包括精神生活方面的追求,影响往往及于全国,乃至在历史上都产生很大影响。

需要指出的是,明代中后期的江南文人所追求的那种特殊的、具有高度文化品位和艺术审美性的生活情趣,既是生活文化发展演进的产物,又与特定时空的政治、社会条件密切相关。接下来,我们简单谈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

江南文人面临的两重压力

明代的江南虽是全国的经济重心和人文荟萃之地,但江南文人群体却面临着一种特殊的“生存困境”和空前的心理压力。

这种心理压力的一个方面来自明朝皇帝的刻意打压。朱元璋对江南文人的猜忌和贬抑是诸多史料明确记载的。他下令苏、松、浙江人士不准到户部当官,科举考试也对江南学子作了不公正的限制。他与儿子朱棣曾多次将江南的富户,其中包括许多文化世家,大量迁往北方,家产全部充公。朱棣通过“靖难之役”当上皇帝后,更是对江南的文人士大夫肆意杀戮。朱元璋、朱棣以后的明朝皇帝,往往对江南的文人士大夫也有很深的偏见。

心理压力的另一个方面来自富商巨贾的挑战。明代尤其是明代中后期,江南已成为全国工商业最发达的地区,工商阶层迅速崛起,由此引发了社会的巨大变动。因商品经济的发展而在市场上获得极大成功的富商巨贾,不仅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也使传统“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重新编排了次序。商贾的地位有所上升,而士的地位却不断下降。翻检明代的逸闻、小说,穷秀才在商贾面前低声下气的描写,可谓比比皆是。因此,不说平民百姓的慕商、崇商,即便是著名文人,也不时发出“士不如商”的感叹。

原本自视甚高的江南文人,此时的心理落差之大可想而知。政治生态的恶化和社会地位的滑落,使他们的心态陷于空前的复杂和窘困,并因此而产生沉重的压抑感和危机感。仕途坎坷、官场险恶、屡遭贬抑、动辄获罪的政治环境,致使众多江南文人从心底生出了对官场的厌倦,产生了退隐闲居的向往。

不过,大多数的江南文人并不认为“思隐”就必须山居野处,灭迹城市。他们认为,最高妙的退隐,是隐于朝市和留司的“大隐”“中隐”,只要志在于隐,无须异于常人,匿迹深山,若能自持其“心”,可不拘其“迹”,故可亦仕亦隐、心隐身不隐,山水林泉、鸟语花香之类的隐居乐趣,完全可在治园修亭中求得,书斋园林、诗书茶酒,无不可隐。由此可见,江南文人自有其独特的隐逸观念和隐逸方式。他们寄情于精神上的“世外桃源”,游园观景、鉴书赏画、焚香品茗,追求一种悠闲适意、清幽高雅、艺术化的生活情趣,并借此平衡满心的失落,消磨胸中的块垒。

当然,江南文人刻意追求这种特殊的生活情调和品位,还有另外一层深刻的含意,即以文士特有的“清雅”来排拒商贾的“粗俗”。面对穷奢极侈、挥金如土的富商巨贾,江南文人的内心是痛苦而复杂的。在社会已发生巨大变动的情况下,无论经济实力、物质生活,还是拜金主义盛行之下的世俗评价,文人皆难与富商比肩,那么,以什么东西来自我标举呢?能让士人孤芳自赏,维持其内心的自尊、自信、自傲,并在一定程度上仍能获得社会认同的,唯有其独具的文化素养。正是在这种状况下,江南文人刻意提升了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含量,期盼以一种品位清幽高雅、充满文化意趣、高度艺术化的生活方式与商贾的“粗鄙低俗”相抗衡,从而满足其内心的优越感,厘清日益混淆的“士”“庶”之别。

由此可见,明代中后期的江南文人,将他们的日常生活,趋向于艺术化、精致化、高雅化,实际上是在特殊的时空条件下所创造的一种新的、特殊的生活样式。

江南文人最心仪的去处

明代江南文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特殊追求,具体表现在许多方面,不过,从现今留存的文献资料和绘画作品看,他们最心仪的三个去处是园林、书斋和茶寮(茶房)。这可视为江南文人精神生活最重要的栖息之所。

首先讲讲园林。

前面讲到江南文人的“退隐”之思,其实是与当时的现实生活相冲突的。我们知道,宋代以来,中国开启了城市化的进程,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区的城市化水平已达到15%左右。据估算,江南八府当时的人口约有2000万,也就意味着城镇居民大约有300万。所以说,明代中后期,江南地区的“城居”现象颇为流行,文人士大夫也多到城中居住。“城居”可以享受城市生活的便利,不管是走亲访友、雅集唱和还是日常生活,都很方便。但城市的嘈杂喧嚣又对文人的生活情趣构成了干扰。既无法脱离城市,又时时留恋乡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园林骤然而兴。若能修建一处园林,模仿并浓缩乡村中的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将悠然闲适的生活环境搬到城市中来,这样,既可获得城市生活的便利,又可经常享受乡村生活所给予的安宁和静谧。园林的妙处就在于此。这也可以解释,明清时期的江南地区,为什么园林特别兴盛。我做过一个统计,仅苏州府一地,明代修建的见于文献记载的著名园林即有100多座,不太著名或未被记载的,肯定还有很多。

除了文献记载,明代绘画中也有许多描绘江南园林的作品,沈周的《魏园雅集图》就是其中一件名作。该图描绘了沈周等五位苏州名士拜访友人魏昌,在魏家园林中雅集的情形。众人在园林中赋诗作文,抚琴高歌,欢声笑语,一醉方休。沈周以浑厚苍润的笔墨刻意营造出一种山峦林泉之间特有的“野趣”,借以表现江南文人钟情于结庐尘世的情怀。各位名士都在画上题诗抒情,魏昌还题跋记述了雅集的经过。于是,这幅画不仅成为美术史上诗、书、画俱佳的杰作,而且为后人留下了江南文人醉心园林的真切写照。

但修建园林是很费钱的,有能力造园的毕竟是极少数人。无力造园怎么办?古代人们建宅造房,前后总有一些空地,形成大大小小的庭园,明代江南也不例外。于是,许多人在屋前屋后辟出几个平方,种点花花草草,堆几块山石,也可营造出更小、更浓缩、更模型化的“乡村景观”,从而将自己的精神追求寄托在这些景观上。例如,文学家归有光在其名作《项脊轩志》中,即描写了书屋之前的小型景观。

如果连这个也做不到,怎么办?那就摆弄盆景,这可视为最小型的“乡村景观”了。为什么盆景在明代中后期的苏州、松江等地十分流行,有很大的市场,以致贩运、出售盆景成为非常时尚的一个产业,道理就在这里。

其次谈谈书斋。

读书人往往都有自己的书斋,而且读书人对自己的书斋是高度重视的。为什么?因为书斋是他们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去处。现今留存的大量明清文献中,江南文人往往论及自己的书斋,其中不少还专门谈到书斋的构建、装饰、布置,以及其中的藏书、文物和各类文具。江南文人都认为,书斋是精神享受、文化创造的处所,所以万万不可布置得富丽堂皇、金碧辉煌,而应凸显出文化品位和学术素养。

江南文人多将书斋视为自己的出处和归宿,不少人赴京当官时,仍对自己的书斋流连忘返,并时时期盼,不久的将来能辞官返乡,回到自己的书斋中去。此类叙述在江南文人的文集中经常可以看到。

回到书斋做什么?当然是读书,浏览古今的经典名著,还有就是鉴赏自己收藏的文物。近年来的研究揭示,明代中后期江南文人鉴藏字画、碑帖、铜器、玉器、瓷器、古版图书等各类文物的风气极为兴盛。文物鉴赏集学术研究与文化消遣于一身,各类文物高度的艺术价值、学术价值,对具有精深文化素养的文人而言,确实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而那些“俗吏”“俗贾”,自然无法窥知其中的奥妙。因此,江南文人多以鉴赏文物来标榜自己的清幽高雅,于是,个人或与同道好友一同品鉴古董成为江南文人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晚明的松江名士陈继儒曾在《岩栖幽事》一书中写道:“胜客晴窗,出古人法书名画,焚香评赏,无过此时。”显然,在江南文人心目中,天朗气清,有挚友来访,步入书斋,取出珍藏的文物字画一同欣赏,实为人生最大的快事。反之,如果不是志同道合、深得敬重的诗友、文友、书友、画友、文物藏家,那就绝对进不了江南文人的书斋。在书斋中鉴赏图书、文物的情景,不仅见于文献记载,绘画作品也有所表现,著名画家仇英、尤求都有这方面的画作。

最后说说茶寮。

我国饮茶的历史十分悠久,根据文献中比较可靠的记载,巴蜀一带早在西汉时期已有饮用茶叶的现象。汉地文人雅士饮茶约始于魏晋南北朝。隋唐以来,饮茶逐渐成为一种风俗,流行于朝野。宋代,饮茶更为普及,茶叶已成为“开门七件事”之一。至明代,饮茶风尚发生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变化。宋代盛行的斗茶之风已经消失,制作穷极精巧的饼(团)茶为更接近自然的条形散茶所取代,先前的研末、调膏、煎煮而饮,此时变成直接以沸水冲泡的瀹饮。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明代中后期的江南文人,在讲究茶叶、茶具、水质等物质条件的同时,更注重品茗的环境与气氛,追求一种极具美学意趣的艺术化的饮茶方式,从而将传统的茶文化推进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明代有关饮茶的论述使人明显感觉到,在江南文人看来,饮茶不仅是一种物质享受,更是其独具特色的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是其悠然闲适的生活情趣的典型体现。为了寻觅一种清幽高雅的品茗意境,文人士夫对饮茶的场所极为讲究,往往辟有专门的茶房、茶寮。在他们心目中,唯有“凉台静室,明窗净几,僧寮道院,竹月松风,晏坐行吟,清谈把卷”(陈继儒《陈眉公秘笈·茶候》)的环境,才能达到品赏香茗的最佳境界。由于饮茶是清事、雅事,江南文人对同饮之人也有所要求与选择,并非任何人皆可聚饮共赏。陈继儒明确提出,只有“翰卿墨客,缁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轩冕而超轶世味者”(陈继儒《陈眉公秘笈·茶侣》)才能成为真正的“茶侣”。为保持品茗时的清幽静谧,江南文人对同饮的人数也予以限制。陈继儒即称:“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陈继儒《岩栖幽事》)在饮茶的过程中,江南士人还刻意营造清雅闲适、超然物外的气氛,注入文人特有的精神追求和审美意趣,实际上已将品尝香茗提升为一种生活艺术美的创造与鉴赏活动。

同样,明代江南文人的饮茶风尚不仅见于大量的文献记载,绘画作品也有非常真切的描绘,如文徵明的《品茶图》、仇英的《松溪论画图》等,都刻意表现了这种江南文人的品茗意境。

江南文人的文化创造及其历史意义

明代江南文人创建的那种新的生活样式,包括那些特殊的生活向往和精神追求,应该说,是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的。从生活文化本身的发展看,他们为人们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如衣食住行、社会交往、文艺创作、休闲娱乐等,提供了不少新内容、新品位,对后人影响深远。不过,在我看来,更有意义的似乎是另一方面。

从文化史和社会史的视角看,江南文人以知识阶层特有的情怀志趣,与污浊的官场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其独具的文化素养,反复厘清“清雅”与“低俗”的差别。与此同时,知识阶层的自觉意识实际上也因此不断被触动和唤起,这中间就包含着中国古代士阶层的群体品格,即以天下为己任,具有高度的历史使命感、社会责任感和文化担当精神。在专制皇权趋于极端、拜金主义日益盛行的状况下,不少文人学士正是凭借标榜清高和孤芳自赏,保留了几分自尊、自信、自傲,持守了知识阶层的道德节操,没有完全屈从于权力和金钱的淫威。

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世风》中说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话:“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所说的“天下”,我的理解,应该是我们中华民族这个民族共同体,尤其是这个民族共同体信守的文化准则。顾炎武作为江南知识阶层的代表,正是以高度的历史使命感、社会责任感和文化担当精神发出呼吁,当中华民族共同体及其文化准则遭侵犯、被颠覆时,共同体中的每个人都有责任挺身而出,竭力抗争,拼死捍卫。顾炎武的这段话其实代表了江南人士比较普遍的认识。这种认识在关键时刻就会发挥重要作用。明清鼎革之际,以身殉难的,以江南的文人士大夫为最多。清军下达“剃发令”后,江阴、嘉定的士人与民众浴血奋战,拼死反抗,也与文化自觉和崇尚气节密切相关。我个人认为,这正是中华民族之民族精神、中华文化之文化精髓的一种具体体现。

整理人:王珍。刊发前作者在原讲稿基础上作了补充修改


【思想者小传】

陈江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古钱币博物馆馆长。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中国社会史、江南区域史等方面的教学与研究,著有《明代中后期的江南社会与社会生活》《晚明江南人士的地方意识与分权思想》《明代中晚期的礼仪之变及其社会内涵——以江南地区为考察中心》《明代江南文人的文物鉴藏及其审美趣味》等。(作者照片由本人提供)


转载请注明来源“上观新闻”,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栏目邮箱:shhgcsxh@163.com)

栏目主编:王珍 文字编辑:王珍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图片编辑:徐佳敏
上一篇: 没有了
下一篇: 没有了
  相关文章
评论(0)
我也说两句
×
发表
最新评论
快来抢沙发吧~ 加载更多… 已显示全部内容
上海辟谣平台
上海2021年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
上海市政府服务企业官方平台
上海对口援疆20年
举报中心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关注我们
客户端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