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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记忆】王运熙:从华盛大楼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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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沈轶伦 2019-12-16 22:38
摘要:学生吴承学曾到王运熙家做客。王运熙和妻子留他吃饭。饭很快端上来:每人一碗速冻水饺,吃得很开心。师母说,他们平时常吃速冻水饺,这样简单方便,营养也可以。吴承学后来撰文回忆:“王先生家居上海火车站附近繁华热闹的地方,随着上海的飞速发展,王先生的家越来越显得陈旧。”

王运熙教授眼力不佳,从年轻时代起,晚上便不能读书作文。他珍惜白天的时光,到了晚年,更是刻意疏于交际。有时数日、甚至于数月不出屋门。长子王宏图曾问他,如何摆脱繁多的会议活动?王运熙笑道:“其实这很简单,你一次两次不去,以后别人就不来叫你了。”父亲持之以恒的行为里自有一种静定的气场,让王宏图也不由自主安静下来。有时见父亲不下楼,他也不下楼。

这幢楼,名叫华盛大楼。地址为原闸北区天目中路758号和780号。1976年开工,1977年底落成,分为东西两楼,各配一部电梯,初为12至13层楼。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它一直是上海火车站“不夜城”地区最高的住宅楼之一。1978年6月,原本住在中兴路上新式里弄的王运熙,和妻子带两个儿子并老丈人,一家五口迁入华盛大楼,开始高楼生活。

一家人共住一南一北两套两室户,南北隔着一条走道,四间房的居住面积总计达48平方米。其中,北面的大房间是全家人的客厅兼餐厅和书房,北面的小房间住保姆。朝南的大房间归父母,朝南的小房间归外公和弟弟。由于厨房设在朝北的套间,因此王宏图就睡在朝南套间原本的厨房位置。这是一个窄窄的走道式空间。墙面上原本放油盐酱醋的水泥架,日后成为王宏图的书架。虽然不是非常宽敞,但比照同时代大部分上海人的住宅情况,王家的环境堪称优渥。

王运熙教授(左二)和王宏图教授(右一)及家人

但入住这样“优渥”的房间,家里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好好装饰一番。除了入住时请人粉刷了墙壁,家里几乎没有进行任何装修,甚至连地板都没有铺。家里最多的,就是书:四间房间里,到处都是书橱书箱,在房间内的桌底下、走道上,也到处是书。夫人对此颇有微词,但王运熙总是报之一笑。

复旦大学教授骆玉明、杨明、陈尚君曾去拜访过王运熙教授,问过老师:“您经历了那么多事,您的生活原则是否可以说说?面对时代的变化、人事的冲突,您是怎么处事的?有什么心得?”那一次,王运熙对学生们说:“我父亲比较规规矩矩,胆子比较小,我母亲胆子更加小。从小家里比较宝贝我,不让我出去参加外面的活动。我对其他活动没兴趣,没能力,就是喜欢读读书。”

对名利不争、不大发牢骚的王运熙,如隐士一般,在书堆里自得其乐。从入住大楼开始,高楼外的世界,每日都在高速变化,但王宏图眼里的父亲,如航道上的灯塔一样,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留在华盛大楼内。


新楼的高度


闸北区志显示:上海解放前,原闸北区境内无高层住宅。1959年,为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天目中路西藏北路口,始建7层楼新民公寓1幢(后加建2层为9层),为当时境内最高住宅。1976年4月,天目东路康乐路口建成12层康乐大楼,是上海解放后全市第一幢10层以上的高层住宅。翌年,新落成的华盛大楼成为当时闸北区内西部最高住宅楼。

住在高楼里的生活,相对于住在里弄和工人新村里,是超脱的。清晨,大楼周边热闹起来,街面上的自行车铃声、早餐铺子里的气味、远处学校和店铺开始一天学习工作的声音,陆陆续续传到大楼里,但都是隔着距离的。邻居之间,虽有往来,但不用朝夕照面,关上门后,互不打扰。

1980年,正在读高中的王宏图陪父亲去比邻大楼的闸北区工人俱乐部观看当时刚引进的影片《佐罗》。侠士打斗的画面摇晃,使王运熙本来就脆弱的眼球受到了刺激。不久之后,父亲便突发眼疾,眼底黄斑脱落,从此与影院诀别,《佐罗》也成了王运熙看过的最后一部电影。

王运熙越发足不出户,他在家里接待学生。他的学生吴承学记得,在学期间,当学生出现错误的时候,先生不是说“你错了”,而是轻轻地说:“我觉得这问题是这样理解的。”“先生眼力不济,我们的论文都要念给他听。他静穆端坐,微闭双目。但只要他皱皱眉头,我们就知道其中必有问题,就要好好反省和检查了。”他记得,从未见过王运熙疾言厉色,也从未见过他发怒、生气,甚至未见过他情绪激动。“他高兴也就是莞尔一笑,连呵呵的笑声都没有听过。”


楼外的变化


但王宏图长大了。他要下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王运熙教授在华盛大楼寓所内

华盛大楼北面,正对着上海昔日最有名的棚户区蕃瓜弄。因为之前的战乱,至1949年,蕃瓜弄这一处不到100亩的土地上,有各类棚屋近4000间,居民人数激增到1.6万余人,成为上海人口密度最大的棚户区。从1952年起,这里陆续拆除了“滚地龙”,翻建成草平房或瓦平房。1961年,蕃瓜弄作为全市第一个成片棚户区改造的试点,成为大片整齐的工人新村。但在蕃瓜弄里,还留着一处昔日的滚地龙,作为历史遗存供人参观。王宏图谈恋爱时,曾带女朋友去看,“隔着围栏,我们两人好奇地探头往里张望,借助墙角上一方窗洞漏入的阳光,可以勉强辨认出屋内的方位轮廓。”

从华盛大楼望出去,能看见当时闸北区的区政府大楼、区法院和公安分局,下楼走上一段路,能来到上海火车站,和以火车站为圆心的多条商业街。一切都在以一种欣欣向荣的姿态蓬勃发展变化。从华盛大楼出来,走到共和新路,可见当时上海人都知道的新旱桥。这座桥跨越铁轨,连接天目中路和虬江路。王宏图常常独自一人,或者和三五好友,登上桥头,趴在栏杆上,看伸展向无穷远方的铁轨,有时货车经过,留下悠长的汽笛声,和白色蒸汽袅袅升腾。

一辈子专心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教学的父亲,曾希望长子继承父业。王宏图考入大学后,却对外国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后改学比较文学,后出国留学。但王宏图始终记得,就在入住华盛大楼后不久,市场经济大潮汹涌而来,人心浮动。父亲不止一次告诫两个孩子,不要心猿意马,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持之以恒地将一件事做好。在这间始终没有被好好装修过的居所内,王运熙完成了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及一系列其他研究著作。

吴承学曾到王运熙家做客:“王先生家居上海火车站附近繁华热闹的地方,随着上海的飞速发展,王先生的家越来越显得陈旧。我上学期间,每周到先生家里听课,毕业后又多次到先生家里,发现先生的用品没有多少变化,衣服鞋帽穿了多年仍在穿,饮食也非常简单。”

王运熙和妻子留他吃饭。饭很快端上来:每人一碗速冻水饺,吃得很开心。师母说,他们平时常吃速冻水饺,这样简单方便,营养也可以。

在王运熙生命的最后几年,一名刚学会开车的个体户青年倒车时不慎将王运熙撞倒。王宏图记得,“父亲因车祸卧床不起,但他大多时候神情宁静,没有显露出多少烦躁不宁,坦然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他脾气好到连护士、医生都敬佩不已。

如今,王宏图趴过的新旱桥已经被高架取代,曾经的闸北西区最高住宅楼华盛大楼,在众多高楼大厦的映衬下显得不起眼了。绕了大半个世界,王宏图回到父亲执教的复旦大学。现在,到了当年父亲入住华盛大楼时的年纪。王宏图越发清楚地记得,王运熙多次引用庄子的话对王宏图和弟弟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王运熙(1926—2014),复旦大学教授。江苏金山(今属上海市)人,194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专注于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学理论批评,尤长于六朝、唐代文学和《文心雕龙》的研究。

王宏图,1968年出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教授。王运熙长子。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曹立媛
文中图片均由王宏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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