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南郊奉贤，在杭州湾北岸，有一块宝石般熠熠生辉的地方。它现在的名字叫星火开发区，它的前身是星火农场。

对我来说，这是一坛封存已久的老酒。前些日子，昔日农场的战友间有了一些忙碌的动静。他们要在曾经挥洒青春的地方树一尊知青石，以纪念那个年代的激昂与追逐。据说，事情进展顺利，高手已在撰写铭文，我深怀期待。由于这些动静，这坛老酒的封口似乎再也不那么严实了，缕缕清香隐约而来，丝丝浓情沁入心脾。

是的，很浓郁，像极了农场清晨常常弥漫的雾。多年以后，我在许多地方遇到过浓雾，从泸沽湖到九华山，从新安江畔到乌蒙山下，从广东阳江到江苏大丰一样的雾，却再也闻不到当年那种浓烈的气味了。我没有请教过气象专家，为什么当初星火农场清晨的雾会有如此浓烈的气味，我自己的解释是，靠近大海，海涛汹涌带来的海的气息与广袤大地的浩荡清香、热血青年的蓬勃朝气，汇合于天地开悟时刻的清晨浓雾之中。

在农场，我的工作属于另类。不在大田班种地，也不在农场工厂做工，而是在运输站的船队里。旧时的戏文里有“人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之说，而我谓之“皆曰世间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有人间三样甜，撑船赏景读名著”。我觉得这个工种比农场任何岗位都好。船队带着我走四方，见世面，体察各色人等。这么丰富多彩的生活积累，这么惊心动魄的耳闻目睹，几个月下来，我已喜不自胜。我下农场时带来的《鲁迅杂文选》和《龚自珍诗文选》派上了用场，船上生活有太多的空闲时间可以静心读书。

一天晚上，船队从嘉定外岗拉了一批红砖回农场，事有凑巧，运输站四大船队从四面八方同时到达。据老船员介绍，这种场面堪称空前，从大水闸口到场部对面绵延近千米河道满满是船。我的船停靠在靠近场部的位置。

初秋的夜里，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突然而至，门窗紧闭的卧舱内格外溽热。我被一位船员的梦呓惊醒，拉开小窗一看，雨已停歇，便索性卷起草席睡到货舱盖板上。寅时时分，天空黑乎乎灰蒙蒙的，散散落落地闪耀着几颗星星。这个时候，河面上又升腾起一种特殊的气味，我知道，此刻我正置身于浓雾之中。这个气味妙不可言，不是单纯的海腥，不是单纯的清香。四周有一望无际的田野，稻子已经成熟，它把金黄和稻香奉献给大地和天空。绚丽，宏阔，壮美，这是我们农场独有的生命气象。常常，在西渡口看到那些精神饱满、眼神刚毅的铁血男儿和灿若鲜花、卓尔不群的同龄女性，我总猜想他们是星火人，他们应该登上开往星火农场的班车，猜想的结果没有一次让我失望。他们像星辰一样散落在我们农场各个连队。

船可能有些超载，吃水很深，船沿紧贴着水面。身下的河流由于水闸的关闭而纹丝不动，偶尔有一条魚儿窜出水面，发出“扑通”一声微响。浓雾是湿润的，柔和的，在我的周身缭绕。苍天如此寥廓，我从来没有在寅时时分这样仰望天空。这是夜的尾声，昼的前序。这个时辰不应该交给睡眠，而是应该让思绪狂舞。河道平静如凝固一般，望着苍苍茫茫的天空，我顿生“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遐思，又有“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的情思。

顺着河道朝北面望去，天空变得遥远而寂寥，前方一座水泥小桥横跨河道两岸，万籁无声。此时，我与天空看似遥远，其实就隔着一层雾。如果我可以与天空对话，我能说什么呢？我想发出几声呐喊，我也想劝天公重抖擞。

正胡思乱想之际，前方的小桥上蓦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黑暗中，这个身影显得异常高大。他骑着一辆载重自行车，一只脚踏在桥的栏杆上，就这样停在桥面上——不是我的目光能穿越黑暗和迷雾看清这些，而是我知道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一定是他。

他是小夏，我中学同班同学，我的好兄弟，农场施工队食堂采购员。他显然认出了我的船，也判定看到的人影是我。我们俩在黑暗中对视了片刻，然后都举起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在空中打了一个清脆的响头。

两个响头同时在空中炸响，须臾间小夏骑着自行车渐渐淡出我的视野。他每天都起得这么早，要去采购，要保证让全队200多人吃好。问他苦不苦，他总说不苦，总说那些分在大田班的人才真苦，要开河，要插秧，要割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雄鸡激昂高亢的啼鸣。慢慢地，晨光熹微，乳白色雾气愈发明显，如曼妙轻纱，似仙似幻，只有在这个时候，粗犷野性的农场才会显出分外妖娆的一面。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