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渭南人，这一次就真的相信了。

父亲脑梗常年卧床，今年的黑布林无人收购，烂在地里——看起来，这是一个中年人的无可奈何。

销售渠道有限，收购商吸血般压价，全县主导类型水果大量待销，邀请电商帮扶——看起来，这是一个地方商务局的走投无路。

再配以满地烂掉水果的照片，这篇题为《求援！好吃的陕西大荔黑布林面临滞销》（以下简称“求援”文）的推送，最近被多家自媒体及媒体转发。文中描述的“滞销”情况之严重，果农生存之困境让人心疼。

然而，我找到了这篇微信文章的第一位主角孔大哥。

孔大哥名叫孔令亮，家在渭南市大荔县埝桥镇南高迁村，文中对他的描述“40岁，至今未婚，父亲脑梗”是不假，但孔父并无瘫痪在床，他拄着拐就能走，且思路清晰；“5亩黑布林，是维系这个脆弱家庭的唯一经济来源”也与事实不符，孔家仅有2亩李子，今年产出“黑布林”9000斤，此外还有另一品种的李子“美一”。与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孔家也种植了多季不同水果，比如5亩桃子，而且销路不错。

7月19日，大荔县埝桥镇南高迁村，孔令亮的老父亲坐在家门口。 刘雪妍 摄

7月20日，我又一次到孔大哥家中，一起啃着馒头，提到这件事，他嘴里的馒头还没咽下就着急说：“要不是县领导来问，我都不知道照片被放到网上！当时以为只是电商拍照留存，这就是拿我家打感情牌”。

“滞销？绝对没有，最多只能说是果贱伤农，阶段性供大于求。”大荔县果业发展中心副主任王桂荣对我说，“滞销”意味着无人收购，可收购一直都在进行。现在大荔县黑布林销售已经结束，但电商平台至今仍然在打感情牌，就是为了自己的流量和利益进行炒作。看到“求援”文的第二天，她就陪县里领导去孔家了解情况，确认孔家黑布林也都已售出。

“求援”文中有一份“大荔县商务局文件”，首段描述即为“大荔黑布林是当地的主导产业，也是农户的主要经济来源，现种植有3000余亩黑布林”。

而果业发展中心的最新数据是，在大荔时令水果80.6万亩中，冬枣占了42万亩，苹果13.74万亩，李子仅1.68万亩，3000亩是埝桥镇数据，而且这其中还包括红布林、总统、澳李14等七八个品种，黑布林仅为李子中的一个品种。

今年大荔全县水果已销售33.5万吨，占全年总产量的三分之一，市场价位也高于往年同期，每年7月前后各类果品集中上市，价格会有所波动，出现回落。

去年2月，陕西全省受霜冻影响，尤其李子地刚施肥就受了冻，严重减产，果农几乎没有赚钱。今年为了回本，很多人挂果时留的李子太密，导致成果个头小，品相一般，即使果业发展中心技术部门进行过高质高价的讲解，但无济于事，农民还是更看重产量。

据果业发展中心介绍，埝桥镇李子树龄较大，病虫害较多，下雨又打坏了一些，李子质量一般，恰逢今年全国性大丰收，外省李子量大质优，所以品相一般的本地李子更缺竞争力。大荔当地黑布林收购价今年为每斤0.5-1.2元一斤，比往年略低几毛钱，但品相好的黑布林前期已经售出，品相一般的因为价低，果农不愿出手，也就是说农民“不服价”。

“其实说卖不出去的，大都是品相一般的，附近镇的李子昨天还有人卖了1.5元1斤。”王桂荣说。

孔令亮家的黑布林经介绍，被电商以每斤0.75元的价格收购，这是当时的正常价。而“阅农”的售出价是10斤29元。

村民说，为了显示滞销，电商拍照时甚至将筐里的李子倒在地上，再拍一些田里的烂果，而事实上每年果农在售出前都会把这些有虫害或被刮伤的果子扔掉。

孔令亮家里种的“美一”李子挂在枝头。 刘雪妍 摄

这篇“求援”文，究其传播路径，作者署名为“阅农”的微信文章于7月9日首发于一家知名周刊，“阅农”的公众号于7月10日推送，强调了购买黑布林是“参与爱心帮扶，让爱接力前行”。

耐人寻味的是，“阅农”此前推送的标题、内容均与现在略有区别，而且少了一张落款为今年7月4日的大荔县商务局所发函件照片。

当地多位政府工作人员提出疑问：在今年5月的机构改革中，大荔县商务局已经撤销，合并进了经合局，“求援”文中这份7月的函件中何来商务局的落款印章？

眼下，网上有多个电商平台在售卖大荔黑布林，用的都是“阅农”此篇推文，但“阅农”留下的三个客服电话或关机或无人接听。目前“阅农”身份还未知。

果贱伤农事实存在，果农急于销售不假，或许，电商想要帮忙的初心也没错。然而，一手打造果农的可怜形象，利用公众同情心打“悲情牌”，难免破坏了市场公平竞争的环境，最后受损的还是农民利益。

我想起了那张脸上爬满皱纹的老农面孔——同一张脸，被安在“柠檬滞销”“雪莲果滞销”“辣椒滞销”“菠萝蜜滞销”等各式各样的水果营销页面上。

“感情牌打了就打了，但是不能弄虚作假！”孔令亮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