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条弄堂住着的上海居民，大都见面点点头，有的还相互问候：饭吃过啦？出去买点心啊？上班去啊？现在一幢高楼住着的居民，大多不打招呼（只是没有办法要应付楼层组长和楼长，没办法不打招呼，一会儿通知选举了，一会儿通知垃圾分类了），然而，不要看相互不理睬，“寓公”们基本知道谁住在几楼甚至住在几室，心照不宣而已。

年轻居民间互不理睬，不是因为怕陌生，而是冷漠；老年人间不大搭界，不是因为冷漠，而是怕陌生。

有一次，我等电梯下楼等得不耐烦了——它老是不升上来，而我要去参加一个活动，快要迟到了。我想，干脆从五层楼走楼梯下去算了，又不高。刚刚走到五楼楼梯口，看见一个大妈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五楼，我笑脸相迎，说：你爬上来的呀？谁知道大妈脸一扳，冲了一句：关侬啥事体？

我被她的话噎住了，可是我不生气，因为她对陌生很反感，对我这个面熟陌生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感。大妈们平时碰到不希望碰到的陌生人太多太多了：骗子、房产中介、推销员、检查煤气……哪一类陌生人靠得住？哪一类可靠？干脆，还是不搭界最好！

有一个冬日傍晚，我坐公交车，前面座位的窗户开着，冷风恰好斜吹到我的脸上，刺骨寒，我直打哆嗦。我跟前座的她说：阿姨，麻烦你把窗关掉好不好？她冲了我一句：关啥窗啊？你有你的窗，我有我的窗，关侬啥事体？

又是“关侬啥事体”，又碰了一鼻子灰，我自认倒霉，只能把衣领往上拉拉，缩起自己的脖子。

突然间，我想起一部电视剧，名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演员冯远征咬牙切齿地跟弱弱的梅婷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随便和别的男人搭腔！”这是男人对女人最严厉的警告了，这部家暴题材电视剧最后成了“恐怖片”，它的那句经典台词也深深刻在一些老年人的心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那电视剧播映之后，不少老人都提醒自己的孙辈：放学就回家，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影迷们都痛恨那位叫冯远征的演员，冲动到在商场碰到他，说不定会冲上去扇他一个大头耳光：侬迭个赤佬，刮侬！用现在的话说，这位叫冯远征的优秀演员大大地“掉粉”了。这情景就像《白毛女》当年在延安演出，老百姓都禁不住冲上台去揍那个“王世仁”。

还有一次，我走在上街沿，走着走着，就看见在我前面行走的一个老太太，突然像棉花那样坍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但是她没有昏厥，没有躺倒。我赶紧上前，蹲下身说：阿婆，你有手机吗？我帮你打电话给你老公？叫他过来陪你回家。老太太还是坐在地上，回头看了我一眼，冲了我一句：关侬啥事体？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现在要当好人要做好事哪能介难啊？她一定以为我是骗她手机的骗子，所以一口回绝：关侬啥事体！

数次到欧洲旅游，前一天旅游项目结束集体下榻宾馆，第二天早上起来，无论是在电梯里碰到不认识的蓝眼睛住客，还是在走道上碰到黑人保洁员，抑或在大堂碰到总台的服务生，他们一定会跟我说：“Good morning（早上好）！”也许这是职业的客气，也许是欧洲人的礼貌，反正他们热情，不管认识的和不认识的。

如果他们跟我这个异国的陌生人说“Good morning”，而我回答他们“关侬啥事体（It is none of your business）”，不知道他们会扮出什么样的鬼脸来？

但是，我相信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和人说“Good morning”。

其实，人是需要交际的动物，交际能使人变得完善；其实，老年人是很孤独很寂寞的，互相打招呼是一种解闷。碰到陌生人一概拒绝，是不是有点因噎废食？无论是老年人中年人年轻人，碰到人还是热情一点为好。这社会上骗子毕竟是极少数，何况公安局的民警正在尽心尽力地抓捕这样的“陌生人”呢。

(本文编辑朱蕊）